第二章 李梅明白了妈叫她回来的意图,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自己是该替妈高兴还 是该替妈难过。二十多年了,她早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 小时候不懂事,她没感觉家里缺了爸有什么不好,别的孩子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别的孩子玩什么她也玩什么,总之,别的孩子该有的她也有,甚至别的孩子没有的 她也有。比如,她看见有些孩子挨爸爸打,她却用不着担心这个,反倒觉得自己挺 自由的。 上中学以后,她才开始觉得家里少了爸的难处,什么大事小情全都由妈一个人 去做,看着妈忙完家里的还要忙外边的,她开始体会妈一个人的艰辛和不易。后来, 上了县高中,住了集体宿舍,看到有的男女同学偷偷恋爱,自己遇到心仪的男生也 常会脸红心跳,那时候,她突然可怜起这么些年来妈的寂寞和孤独…… 屋子里沉寂了许久,气氛也沉闷了许久。 李梅望一眼妈,才知道妈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自己,此时流露出的是些许惶惑, 更多的则是恳求和期待。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问 妈:“妈,你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呢?以前,有多少人给你介绍你都不同意,我上大 学那时候还劝你在省城找呢,你也坚决不同意,怎么现在突然要找个搭伙的了?” 刘香兰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痛苦表情,眼圈红了,随即笑着说:“唉, 岁数大了,有些活儿实在干不动了……找个帮手吧!” 一句话说得李梅心里难受起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怕被妈看出来,强作笑脸, 说:“真的?” 刘香兰故意说:“你不是一直要妈找吗?怎么,现在妈找了,你是不是嫌妈找 得太快了?” 李梅蹲在刘香兰的膝下,趴在她的腿上,动情地说:“妈……这些年苦了您了, 是您受苦受累撑着这个家,还供我上大学……这两年,我真的惦记您这件事,希望 能有个人陪伴您。现在妈找到了,我举双手赞成,哪还会嫌快呢?” 刘香兰抚摸着女儿的头,说:“俺梅子真的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李梅站起身,坐到妈身边,说:“妈能相中的人可不多,这个人肯定错不了… …对了,什么时候能让我见见这个人呢?” 刘香兰伸手点了下闺女的鼻子试探说:“你真的急着想见?” 李梅正儿八经地说:“他也是我未来的继父,后爸也是爸,我怎么能不急着见 呢?” 刘香兰舒了口气,说:“那好,他可能去了前院三婶子家,我过去喊他。”说 着,起身出了屋。 不一会儿,刘香兰领着一个男人进了院子。 李梅一直趴在窗户上往外瞅,这时候慌忙从炕上跳下地,下意识地抻抻衣服, 又拢拢头发,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个将要做自己继父的人会是什么样的男人。 这工夫,刘香兰领着那个男人已经来到了屋里。 李梅正眼一瞅,吃了一惊:咦?怎么会是他? 这个将要给李梅做继父的人,就是那个灰白头发的“泥瓦匠”! 刘香兰盯着闺女的脸,向她介绍说:“他姓陈,叫陈茂生,在咱开发区建筑工 程队当瓦工……看咱家房子、下屋、院墙破旧,经常过来帮着修补……心眼儿好, 人挺实诚的。” 李梅原先没怎么留意这个人,现在要给自己当继父了,这回她可要上上下下仔 细打量打量这个人。只见这个叫陈茂生的未来继父,个头差不多有一米八的样子, 他猫腰弓脊地站在妈的身后,两臂垂直、两腿并拢,呈立正姿势,两眼却不时翻起 来偷瞄着自己,这让她想起一个词来——猥琐。再仔细看,此人方脸浓眉,年轻时 大概是个不丑的男人,只是现在面色黝黑、灰头土脸,宽大的手掌十分粗糙,有多 处皴裂,指甲里填满了黑垢,一看就知道是个长期做粗活的人。 李梅替妈惋惜,甚至埋怨妈的眼力,不过出于对妈的尊重,她还是礼貌地问: “您今年多大岁数?什么地方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陈茂生不知是紧张还是口吃,说:“我,我四十九了……北边,凌岩人,家、 家里就我一个人。”说完,眼巴巴地瞅着刘香兰。 陈茂生的这个眼神被李梅捉住了。不知为什么,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做错了事, 忐忑不安地看妈脸色时的情景,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这让她原本满是失望的心里 涌起一丝感动,这个人好像很在乎妈,在妈面前生怕自己的话让妈不高兴,这是她 很愿意看到的。 李梅轻松下来,话语显得随便了许多:“那您这么多年一个人过,难道以前没 结过婚?您这个岁数,恐怕不可能吧?” 陈茂生望着刘香兰,重现了刚才那种眼神。这时候,刘香兰截住闺女的话,说 :“老陈离婚了,早离了,他爹妈又死得早,所以,至今还是一个人。” 李梅还想问什么,刘香兰说:“你别像警察查户口似的,我早都了解过,老陈 是个老实人,嘴笨得像棉裤腰,你别难为他了。时候也不早了,把西屋收拾出来, 让老陈搬过来,他工地那边条件太差了,饭也不应时,唉!时间长了把身体都造完 了。” 李梅听妈说出这话,知道等于一锤定了音,自己还想说什么似乎已经没什么意 义了。她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另一个男人的面孔,那张面孔端正、儒雅,透出一股英 气和智慧,拿那张面孔和陈茂生比,她惋惜地摇了摇头。 晚上,刘香兰给西屋烧了炕,安顿陈茂生睡下后,回到了东屋。 李梅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耳朵却紧听着西屋的动静。听着脚步声和一阵窸窸 窣窣的脱衣声,知道妈挨着自己躺下了,但她不想说话,她生着妈的气,就这么轻 而易举地把自己嫁给了又老又穷的猥琐男人,她替妈不甘心。 刘香兰似乎猜透了闺女的心思,说:“梅子,妈知道你没睡,知道你对妈的事 不满意。可是,咱家这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妈一个人守着你过了这些年,没能给你 像别人家孩子那样完整的生活,妈心里愧得慌……妈岁数大了,早过了挑三拣四的 时候,现在没有别的祈求,只求有这么个托底的人帮我支撑这个家,帮你上完大学 ……” 李梅一把搂住妈的脖子,哽咽着说:“妈,别说了……我同意,只要妈觉着好, 我就高兴。” 母女俩相拥着,哭作一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香兰早早起身,抱柴火开始做饭。 李梅因为和妈说了大半宿话,仍迷迷糊糊地睡着。 突然,院子里“喔、喔、喔——”响起公鸡打鸣声,李梅打了一个激灵睁开了 眼。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她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再去看,这下可把她 吓坏了:真的是一个人佝偻着腰在炕沿边上呆呆地瞅她,灰黑的脸几乎要贴到她的 脸上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她刚刚认下的继父——陈茂生! 李梅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被子掩住裸露的肩膀,脸上充满了惊恐和厌恶,呵斥道 :“你想干什么?流氓!” 陈茂生显然也被对方吓着了,他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嘴巴翕动着,勉强能听到 他在说:“我,我就是看看,没想到把你吵醒了?你,你睡……你睡吧……俺烧火 去。”然后,像犯了错的孩子,尴尬地一步一步退出东屋。 李梅越想越气,这个继父果然猥琐,这过来第一天就敢耍流氓,以后时间长了, 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呢!她穿好衣服下了地,想把陈茂生的劣行说给妈听。 可是,看到在外屋做饭的妈的样子,李梅打消了告状的念头。因为这时候的刘 香兰一脸的轻松、快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陶醉和满足感,她想起这时的妈也算 是新娘子了,赶紧把话咽了回去。她实在不忍心打破妈现在的幸福。 “状”可以不告,但气不能不出,她冲到水缸边舀水、洗脸,把脸盆和刷牙杯 子弄得叮当作响。 可是,那个陈茂生似乎看不出眉眼高低,或许看出来却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 他依然我行我素。有好几次,李梅故意突然地把目光扫向陈茂生,结果每次都能看 到陈茂生的目光直直地对着她。这让李梅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次趁着妈不在,李 梅开始训斥陈茂生:“你咋恁流氓呢,总看我干啥?你别以为我妈好欺负,她留你 在我们家,是希望你对她好,你得把心思多往她身上用!你俩的事我没反对,那是 看在我妈的分儿上,你再流氓兮兮的,别说我撵你走!” 陈茂生的头耷拉到胸前,身子保持笔直的立正姿势,连说:“是,是!” 李梅“哼”了一声,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