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可别认错了人。”他尾随那女人,心里叮嘱自己。 那女人打扮入时,米色乔其纱夏装,臂挎小巧精致的工艺手提包,一头披肩卷 发感觉随意,一红一绿两颗耳坠时隐时现。看那女人面容如秋月,眉毛若春山,那 丹凤眼特别像她。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只是她不该这么年轻。他这么想。 那天,正是下班时间,大街上车流人涌。她下公共汽车,他上公共汽车,一个 很短的照面,她的目光十分陌生。在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 但他确实发现她眉间有颗不易被人觉察的红痣,不是她是谁? 十八年了,人世间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他摸着自己的下巴,一脸胡茬儿,自 己的变化恐怕更大。十八年的监狱生活是好熬的吗?大西北盐碱滩上的劳动是沉重 的,他忍耐了。每当把那疲乏的身子放倒在铺板上的时候,他就会想着她,做一个 苦涩的梦。是这个梦支撑着他熬过来的。 自从出了监狱,他就一直在找她。他想过,她一定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丈夫有 了孩子,自己何必再去插一杠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即使内心很不情愿。今天 赶巧遇上她,难道是天意?是不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明白,因为机会一错就过。 黄昏的十字路口,街市上人声嘈杂。她下了公共汽车,车还没开动。他也赶紧 从车上下来,决定跟上她。如果上前问一句:“你还认识我吗?”只怕太唐突了, 说不定会把她吓跑。他犹犹豫豫不即不离地尾随着她。左拐右拐,来到一家小院门 前,她进了门。 他停住了,难道到此为止了吗?他在门前徘徊了很久,最后,鼓足勇气上前敲 门。 开门的是个大小伙子,挡在门口问:“你找谁?” “请问,你家是不是姓陈?”他试探着问。 “不,姓丁。不过我妈姓陈。” “噢,那就对了。”他笑一下,“我认识你妈,能不能让我进去?”小伙子看 着这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人,当然很不放心,挡住他,接着盘问:“你是哪个单 位的?找我妈什么事?”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特地来看你妈的。”他接着恳求说。 “你等着,不许进来。”小伙子又对里面喊,“妈,你认识这个人吗?”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亮光里,她已经换了衣服,卸了妆,两个耳坠没有了, 完全成了家庭主妇的样子,撩起围裙擦着手。他和她四目相遇,对视片刻。 “你还认识我吗?”他勉强笑了一下,终于问出这句话。 “不、不认识。”她惶恐地说。 “我是孙大光啊!” “啊!你、你是人是鬼?” 她浑身哆嗦起来,躲在儿子的身后。儿子用坚实的身体保护母亲,用力推他: “我妈不认识你,你快走吧,出去!” 他固执地抓住门框不放,希望她能认出自己。 “陈月月,你好好看看我。”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身子依旧哆嗦,嘴里喃喃地说:“你、你还活着……是真 的吗?” “我提前两年从监狱出来,一直在找你……” 那把门的小伙子听了大吃一惊,瞪圆双眼,问:“什么?你是不是那个从监狱 里逃出来的?说!”随即伸手抓住他的前胸,很有力量。这时候,小伙子身后又出 来一个女孩,还给了他一把斧子,说:“哥,拿着这个。”他木然发呆,双手垂落, 要不是小伙子抓住他,好像随时要倒下去,嘴里发出低吟:“要不是为了再见你一 面,我只怕早完了。我被判了死刑,本该死却没死。后来改判无期,又改二十年, 就在那个大荒漠里日晒沙磨……” “大光……我对不住你。”她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他,哭得浑身发抖。他仍 如木雕一样,任她抱住,哭泣。 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两个孩子蒙了。拳头松开了,斧子掉在地上。 “我终于看见你了,你很好,我的心也放下了。”他苦笑了一下。 “为了我,你受了……太多的苦啊。” “其实也为我的心。我本不该来打扰你,现在我可以走了。”“你不能走,不 能……”她抬起泪眼,拉住他恳求,还对儿子说,“小刚,别让他走呀。” “妈,这是怎么回事?小妹,你照顾好妈妈,我去派出所找爸爸。”小伙子撒 腿跑出门去。 “啊,小刚,你不能去,你回来……”她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可儿子早已跑 远了。 “天哪!”她仰面大哭,“这叫我怎么办……” “我还是走好,你,多保重。”他决意要走,拦也拦不住,他要逃离。那婀娜 娇小的女人,不再是荒野中瘦弱的女孩,而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孩子急急奔了派出 所,在警察面前我怎么说?虽然不是逃犯,最少也是个刑满释放人员。我是谁?我 来干什么?说不清。大街上暮色迷离,他急切前行,恍惚走入一个梦,十八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