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年,新粮还没下来,知青集体户断顿了。孙大光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男同学愿意的,跟我进山挖人参去。” “行,是个好主意。”男知青齐声同意。 一共九个人,打好裹腿,每人一把镰刀一根棍子,再带上十穗煮苞米,进山了。 顺着一条小河,逆行而上,进山本来没有路,九个人蹚出一条路,约摸走了二 十几里。这里是长白山的余脉,越走山越高,林越密,小河边出现一块卧牛大的青 石头。 “好,就在这儿歇脚,啃完苞米就进山,傍黑还在这块石头这儿集合下山。” 孙大光吩咐大家,交代了进山注意事项。 其实他们是一群娃娃,孙大光十八岁,在一伙人中最大,自然就成了头儿。只 听人说过老林子里有人参,谁也没有挖过。他们像拉大网似的,拉开距离,用棍子 扒拉着草棵往前找,如谁先发现了人参,就喊:“棒槌!”接着用手里的红布条拴 住,做上标记。走一段路,孙大光就用木棍敲敲身边的大树,别人也跟着敲。林子 大了,不见人影,他们用这法子保持着联系。 老林子里,树高叶密,遮天蔽日,阴森森的。孙大光扒拉着草棵往前走,心里 想:只要找到了一棵参,这几个月的口粮就不成问题了。都说人参是大地灵气凝聚 成的,凡有大人参的地方都有大蛇护卫着,顺着蛇道准能找到人参。他只顾着寻找 蛇道,忽然抬头,发现太阳转到北边去了。不对呀,太阳应该在南边。天被树枝划 割成碎块,太阳明明在那北边。他心里打开了架,再看走过的路,也说不清自己从 哪里来。他这才想起用木棍敲大树,“口邦口邦口邦”,不见回音,扯开嗓子喊也 没人回应。孙大光心里说要坏事,只好不辨东西南北地往前走。老林子什么地方是 尽头?走得筋疲力尽,忽见前面一片开阔地,都是杂草灌木,又见一轮浑黄的太阳 在西边坠落,恍惚见太阳底下有个人影向他招手。他大喊一声:“喂——”远处大 山隐隐回答:“喂——”他拼命地朝着人影跑过去,跑到眼前却什么也没有。太阳 “咕咚”一下坠下去,山野留下一片迷蒙。 “喂,你站住。”明明是人的声音。 他心里一阵高兴,四下张望。十步开外果然站着一个人,头发披散在肩上,身 上挂满条条。遇上山鬼了?他暗地里握紧了手中的棍子,给自己壮壮胆子问:“你 是人是鬼?” “别怕,我是人。” “刚才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蹲在小树后看你半天了。” “你是干什么的?” “你是知青吧?是不是迷了路?” “对,我迷了路,走不出去了。” 孙大光听那声音像个女的。深山老林哪儿来的女的?听说过大山里常有蛇妖变 成女人迷住你,再把你吃掉。也有的说大山里百年老参也能变成人,领着你把它挖 出来,那就看你是不是有这运气了。但不知眼前这个是蛇妖变的还是参精变的。心 里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不管它,便随口问道:“你是蛇妖还是参精?” 女人不回答,慢慢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说:“我是女知青,你跟我走吧!”那 声音很温柔也很凄凉,全没恶意。孙大光也就放心了。 那女的领他走到一个山崖前,停下来,搬开一个大石头,里面是个黑洞。女的 先钻进去,又招呼他也钻进去。洞不大,刚好能容下两个人,铺着干草,孙大光觉 得暖和多了。 “今天住这儿吧,我就住这儿。”女的说着,摸索出一些野果子给他吃。 他也解下身上带的煮苞米请她吃,问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个人住这地 方?” 女的哭了起来:“我原是想到这儿来死的,过几天没死了,又不想死了,因为 我的仇还没报。” 孙大光想,她一定有深仇大恨,要不然一个女孩子敢进大山?他问:“你叫什 么名字,家住哪儿?” “我叫陈月月,是岗北屯的知青。” “我叫孙大光,是岗南的知青,咱俩走的是同一条道。” 洞的里面和外面都很黑,远处有野兽的低吼,洞里的两个孩子紧紧依偎着。如 果以前还是叫他们孩子,从今以后他们就不再是孩子了,命运使他们结合了。他们 搂抱着从对方身上得到温暖。陈月月因为从孙大光健壮的体魄得到的温存高兴得呻 吟。孙大光抚摸着她的身体,布条条下触到的竟是皮包骨,心中暗暗流泪。他们各 自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女孩说,她爱美术,爸爸说你该考工艺美术学校,但爸 爸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黑帮戴了高帽,她只能下乡。孙大光说,因为自己讲 义气,被同学们推为造反头儿,但看到教自己语文的老师被罚打扫厕所,心里很不 是滋味。面对黑暗,两人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天亮,他俩走出石洞。孙大光才看清陈月月的面容,虽然消瘦却不失俏 丽,那一双丹凤眼中的流光像两湾清水流来流去。 “你就和我一起过吧。”她又抱住他说。 “这么过怎么行,看你这衣服都遮不住身体了。”他抚摸着她,“我要下山给 你拿点东西来。” “你翻过前面的小山,山下有条小河,顺着水流的方向找下去,就找到屯子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去找那条小河。 过了一天,孙大光又从原路返回,给她带来了煮青苞米和咸菜疙瘩,还有几件 旧衣服。陈月月高兴得哭了。孙大光说:“我跟户里的同学把你的情况讲了,大家 叫你到我们户里去。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