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过了五分钟,翠花就赶到了,见张同庆正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一副沮丧 的样子。翠花跑上来,抱着张同庆就哭了,她见满走廊都是人,也不敢放声大哭, 强忍着不让声音冲出来,咝咝拉拉地像刚开化的河面浮起的一层薄冰,声调颤抖着, 带着浓重的鼻音。 翠花知道这种病,医生不会轻易告诉患者本人,要等到家属到了才会如实讲清 楚。翠花接过病例,就冲进了医生办公室。 翠花出来时,两眼已哭得红肿,像对熟透的桃子,两只眼睛呆呆的,麻木的嘴 唇轻轻颤动着。她安慰男人说,大夫说了,这病还没最后确诊,得等着癌症指标物 出来,不会有啥大事!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两口子心里明镜似的。翠花哭了一宿,哭一声,身子就跟 着颤一下,她紧紧抱住张同庆,真怕他远离自己而去。 翠花呜呜咽咽哭一阵儿,就又断断续续说一阵儿。她哭着说,如果将来有一天 你真走了,我也不再嫁人,城里混不下去,我就回你老家去,一心一意把孩子带大。 明天咱们一家人到照相馆照个相,放得大大的,摆到屋里,我得让孩子这辈子记住 他爸。 妻子的悲情爆炸,让张同庆心里好难受,第一次体悟到,原来妻子也是这般温 情,也是这般贤惠。从那一刻起,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有病真好啊,能得到 妻子的百般呵护,万般抚爱。 在静等化验结果期间,翠花对男人出奇地好,突然间变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再也见不到那凶巴巴的样子,连说话的声调也细软起来,目光里充满着柔情蜜意。 张同庆好像在奇异的幻景里看见了敞开的天堂,在自己身边弥漫起一片曙光, 灿烂的东西从黑夜中隐隐显现出来,变得那么生动,那么温情。 癌症标指物结果终于出来了,到医院取化验单是张同庆自己去的,他没敢让翠 花知道。原因是他对肺癌的初步诊断持有怀疑态度,因为他身体没有明显的不适, 既不咳嗽,也不带血丝,连常见的胸闷这几天也过去了。如果不是肺癌那当然是天 大的好事;但如果是那样,老婆必然又会恢复母夜叉的面目,日子又会不得消停, 他真害怕重蹈覆辙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他决定,如果癌症是误诊,也不如实告诉 老婆,要继续挽留住这平静安逸的生活。所以他才背着妻子自己到医院看结果。 化验结果正如张同庆所料,癌症标指物完全在正常范围。医生告诉他,经过综 合分析,我们认为你没患上癌症,如果还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做个“帕克CT”,这 是高科技,精密度相当高,不过就是贵点。对张同庆来说,钱并不是重要的,他当 即做了“帕克CT”。 综合判定结果,张同庆根本没患肺癌,完全是场虚惊,这自然令张同庆大喜过 望。他决定结果不让翠花知道,对她要一直瞒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目前的 平静。于是他找医院的熟人,开了一张医疗证明,确诊为晚期小细胞型肺癌。 手持着这个诊断结果,张同庆必须要当个绝妙的演员,内心的喜悦不能有丝毫 的外泄,仍要装出极痛苦、极沮丧的样子。可张同庆不是一个好演员,做出这样的 表演对他来说是极其困难的。他怕露馅,回到家里也不敢和翠花交流,只把诊断书 往桌子上一拍,哽咽着说,已到晚期了,活不过几天啦!说完,他往床上一躺,扯 过被子蒙在头上。 这一切把翠花吓坏了,她要掀开被子问清楚,可张同庆死扯住被子不放,翠花 再也忍不住就痛哭起来。翠花的哭声嘶哑而沉闷,张同庆在被子里虽听不出词句, 却知道女人痛彻心脾。他从被缝里看到妻子紧扯着胸前的衣襟,垂下的头无法支撑 起来,浑身颤抖着,像发疟疾似的,那一刻张同庆的心也震颤了一下,从没有过的 酸涩掠过心头。他感到了窒息,有一种心如刀绞般的感觉。 那一阵子张同庆也不好去打点生意,就托付给妻子去处理业务。翠花又忙生意, 又照顾张同庆,几天下来脸色变得憔悴不堪。张同庆白天睡足了觉,自然晚间睡不 着,就扯着老婆聊,都是些托付后事的话,而且说得很煽情。翠花也只好支着眼皮 和他聊,由于都是些车轱辘话,尽管说得煽情,经不住翻过来倒过去重复,再动听 的话也变成了絮叨,翠花时常合眼迷糊过去。张同庆见妻子一合眼就说,我都快死 了,天都快塌下来了,你还睡得着觉?翠花赶忙又摇脑袋,又掐胳膊,努力让自己 精神起来,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陪他聊。 那些日子翠花就像哄孩子似的对待张同庆,他说啥就是啥,有求必应,百依百 顺。这使张同庆深刻领悟到,享福不是夫妻,患难才是夫妻啊。他感到这样的日子 真好,决定把这个谎言继续撒下去。 又过了些日子,张同庆的心理发生了微妙变化,他觉得自己有些龌龊,有些羞 愧,有些对不住妻子。他认为翠花虽然脾气不好,那完全是因为爱自己,她怕别的 女人抢了自己的心爱之人,这才对自己耍泼撒娇,但她是真心疼爱自己,自己这次 有病,她那爱心展露得赤裸裸的,这说明她满心窝里装着自己。他又想到,把这样 的重担全压在一个女人肩上,她早晚有扛不住的时候,甚至她真的会病倒。既然是 夫妻就不应该这样折磨她,这样糟蹋她。他深感对不住妻子。 这一天,翠花终于病倒了,张同庆伸手一摸,女人的额头滚烫滚烫的。问她咋 的了,翠花说,只觉得胸口像燃烧着的火炉,喉咙也干涩生疼,嘴里和喉咙里像久 旱的沙漠。张同庆就说,到医院看看吧。翠花说,比起你的病,这不算什么!说着 又挣扎着爬起来,要到公司里去看看。张同庆说,你病成这个样子,咋还能去!翠 花说,一家两个病人,都躺在家里,我们可就真得要喝西北风了。 听了这话,张同庆有一种揪心的疼,我一个好人,在家里装病,却让一个病人 强撑着去处理公司业务。我还是个人吗?还算是个男人吗? 他想,通过这场磨难,妻子已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她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刁 蛮,定会像现在这般继续温顺下去。即使她恢复凶狠,我也不能再这么折磨她了! 于是,张同庆就把事情如实地告诉了翠花。翠花听完以后,出奇地平静,似乎 听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突然间又像受到什么打击,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她痉挛的手慢慢地松开,张同庆看了看,她手中什么也没有, 握住的是一手虚空。 张同庆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问翠花,我没有病还不好吗?! 翠花苦笑一声说:你是没病吗?你的病很重呀!连良心和灵魂都失去的人,难 道他的病还不重吗?有病我可以守着你,连心都没有的人,我可不能再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