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司马懿死后,朝廷为之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年轻的皇帝曹芳亲自走在送葬的队 伍里,扶榇而行。司马懿薨于太傅的任上,这个职位相当于国父,所谓“上公一人” 也,他负有规诫和指导皇帝之责,因此他的地位在臣子中是至高无上的。司马懿病 倒时,其子司马师代父亲行使军权,父亲麾下的将领们听命于司马师,他的职位是 中领军,属军队领导的核心。 司马师四十五岁,面色阴沉,不苟言笑,长相酷似他的父亲。但他面部的线条 更生硬粗犷,同样的长脸阔吻,吊眉深睛,茶褐色的瞳仁闪着锐利的光,如果盯住 你,会令你浑身如芒刺在背。这种阴骘的外表使人难以亲近。他很少参与贵族们的 宴集雅乐,几乎不近女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的军营和衙署里。一旦外出,虎贲 骑从,环侍左右,令人怵惕生畏。司马懿剪除曹爽一党后,革除弊政,收服人心, 大权独揽,上下悦服。在他生前,曹魏王朝政出司马已成定局,这种坚实的政治基 础已无人可以撼动。司马懿的葬礼堪称国丧,皇帝辍朝,群臣戴孝,整整折腾了一 个多月。司马懿入葬之后,有司上奏,皇帝下诏,他的灵位配享在太祖的宗庙里, 依他对大魏的不世之功,位列第一,在所有臣子之上,那些随太祖曹操打天下的功 臣勋将都排到后面去了。但是,皇帝却迟迟没有确定执军国之政的大将军的人选。 曹爽被诛后,大将军职位空缺,由太傅司马懿代行一切权力。如今,太傅已逝,确 定军国之政的最高首脑已经提到了日程。 司马师倒沉得住气,他知道,政敌们在密谋串通,想趁机夺回权力。这种勾当 在父亲病倒时就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了。朝廷给了父亲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死后的 哀荣,但是,在这背后,却是皇帝深深的隐忧和恐惧。皇帝对于坐大的臣子向来如 此,一旦势力养成,必欲除之而后快,免得养痈成患,危及一姓之天下。远的不说, 太祖武皇帝曹操在时,汉献帝刘协那样窝囊的皇帝还有衣带诏给董承,想密谋杀掉 曹操。这是大汉王朝最后一次绝望而垂死的挣扎,被粉碎之后不久,汉帝刘协也就 乖乖地“献”出了帝王的名号,所以被大魏的开国君主谥为“献帝”。皇帝毕竟是 皇帝,他再年幼、再窝囊、再昏庸、再糊涂……他的周围总会有一大批舍命尽忠的 臣子,因为他是君主,是正统,轻慢、蔑视和反对他就属大逆不道。司马师早已料 到皇帝和他周围的臣子对他的态度,但他不动声色,如一头狮子,卧在大门外,用 阴沉的目光打量着那愁云萦绕的宫殿。 尽管他们不情愿,但是,即使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他们也得喂饱他! “将军未思太傅身后之事吗?”贾充深夜求见,开口第一句话就这样问他。 “什么意思?”他盯着贾充的眼睛,反问道。 “做卫将军,而不是中领军,我认为这是将军目前最明智的选择。”贾充的话 简洁明确,但是他们互相盯视着的眼神里的深意彼此心领神会。 “明白了。”他说。 第二天,他和弟弟司马昭对换了职位,他自己亲任卫将军。这个职位相当于首 都的卫戍司令,统领御林军和京畿附近的卫戍部队。在这个非常时期,他的部队维 护着首都的治安,为了皇帝的安全,皇宫也在严密的警戒之中,皇帝召见的臣子自 然也在御林军的盘查和监视之内。按照非常时期的通常做法,各边关统帅驻防原地, 各安其位,不得妄动。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一切都在操控之中,他在耐心地 等待。 朝廷内外壅隔,皇帝束手无策,政敌们忧心如焚,在秘密集会中义愤填膺,但 却一筹莫展。这样拖了一段日子,皇帝下诏:封司马师为抚军大将军。皇帝的勉强 和不情愿是明摆着的,抚军大将军还不是大将军,权力还仅仅是各部队间的协调, 代天子抚军和劳军。司马师受命之后,立刻超越他的权限,下达了一道命令:暂时 停止东南和西南军粮的运输,部队各安营伍,军民休养生息,以待后图。这是一项 关乎国策的重大举措,原来司马懿生前,曾有东西并举、攻吴伐蜀的战略部署,为 此全国向东南和西南两地转输和囤积粮秣,可是,尚未兴兵,司马懿病死。司马师 的命令,无疑改变了其父的既定国策。但此令之出,亦非无因,一是连年战事不断, 人民困穷,军队厌战,他要借此收服人心;二是要试探皇帝乃至各路统帅的态度, 以定进退。此令一出,淮河上漕运的如梭往来的官家船队停了下来,从民间征召的 驴骡车马、民夫苦力也回到了各自的村庄和田亩上,百姓的租赋也有所减轻,军民 百姓无不欣悦感戴。司马师这一招棋出得高明。另一方面,皇帝对他僭越的行为保 持着隐忍和沉默,边关的将帅也没有抗命不遵的。不仅如此,他收到了尚书王基的 信函,敦请他新居高位,要勤于政事,收服人心,任用贤能。王基资格很老,地位 很高,这一封信,代表了朝中一些耆宿的态度。这些人日渐凋零,人数不多,但政 治能量不可低估。有他们的支持,司马师愈加放心了。 这样拖到第二年正月,皇帝再也撑不下去了,终于下诏,封司马师为大将军, 把“抚军”两个字去掉了。自司马懿死后,权力交接正式完成了,帝国的权力依然 在司马氏手中。 有了正式的名分,行使权力就会名正言顺。朝廷的军政大权尽在手中,举凡朝 中大事,皆决于一人。那些徘徊观望的人如风靡草伏,全都归顺了。从前随太祖曹 操打天下的功臣勋将们,是希望子子孙孙忠于社稷、与大魏共存亡的。而今,前人 尸骨未朽,这些豪门子孙们已经奔逐于司马门下,求仕干禄、胁肩谄笑,争相钻营, 寻找着发达的机会。他们被封官晋爵,名义上固然还是大魏的臣子,但是,他们心 里都清楚,谁能够决定他们的命运,谁就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应皇帝之召,大将军司马师进宫陛见。行礼如仪后,皇帝赐座,司马师坐在皇 帝侧面的一个绣墩上,看着皇帝。皇帝浑身不自在,回避着司马师锥子一样的目光。 侍宦们站在后面,为皇帝打扇。天还不是很热,御园里的柳树刚刚鼓出鹅黄色的芽 苞,燕子也刚刚飞回,在碧绿的湖面上戏水飞旋,但皇帝脖颈和鬓角边却渗出了细 密的汗珠。司马师茶褐色的瞳仁转来转去,最后盯在皇帝的脸上、皇帝顺下眼睛, 把玩着手里的一片玉璋,胸脯起伏,两颊泛红。这样相持了一会儿,司马师首先开 口:“陛下召臣何事?” 皇帝抬起头来,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对视着司马师的目光。他的眼睛闪着青 春的虹彩,眸子澄澈,目光坚定而柔和。 “闻大将军将封地的王公诸侯尽集于邺下,可有此事?”皇帝的声音清朗,尚 未脱稚气。 “有。”司马师简洁地回答了一个字,这次他在皇帝的盯视下移开了目光,但 这不是虚怯,皇帝看出来了,他不在乎皇帝的询问。 “世祖文皇帝登基时,使诸侯各就封地,为的是藩卫社稷,可如今——” 司马师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打断皇帝的话:“陛下当知诸侯王公在 封地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藩卫社稷之说,陛下自己也不会相信吧?朝廷为了羁縻监 管诸侯,派了很多监国使臣,朝廷增加了很多冗员,他们在下面寻衅滋事,使郡守 诸侯不胜其苦,臣已依例惩治了一些为非作歹的监国使臣。将诸侯王公集于邺城, 曹爽时即已有之,臣不过循例而行。” 提到曹爽,皇帝眼神稍有黯然,但随即说:“那时诸侯在邺下尚可宴集欢会, 府邸相接,往来自由,朕甚慰之;如今,邺下甲兵环围,诸侯动辄得咎,如囚徒之 在牢笼,惶惶不可终日,朕甚悯之。” “陛下慰之,悯,亲亲之义,拳拳之心,甚可感怀,但臣以为陛下更当忧之— —” 皇帝望着司马师,眼神里带着疑惑,司马师道:“陛下当忧楚王之祸。王凌废 立之谋,事不在远,若非先父平逆谋,诛元凶,则天下无复为陛下所有矣!” 这话又一次深深刺痛了皇帝。司马懿诛灭曹爽等八族时,血腥杀戮,朝野震恐, 已经动摇了曹魏的根本;至于王凌之谋,虽然是想让楚王代自己为帝,但指向的还 是司马氏,所谓“强臣弱主”,岂虚言哉?如果楚王真的做了皇帝,能够慑服权臣, 振兴大魏,自己不当这个皇帝也无不可。如今大魏根本动摇,枝叶删夷,权臣坐大, 虽然自己贵为天子,但俯视国中,谁可为之用也?处司马氏卵翼之下,欲思图强, 又何能为也?司马懿在时,陛见天子,尚知君臣之礼,而眼前的这个,目如鹰隼, 眈眈而视,言语轻慢,骄狂无礼,你听他的话,我如今做这个皇帝,倒全赖他父子 的恩赐!皇帝无言,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尴尬而简短的会见。 皇帝回到后宫,贵人王裳近前,见皇帝闷闷不乐,问道:“陛下何事忧烦?” 皇帝愤然道:“这劳什子皇帝我是当够了,当年楚王若真替了我,倒是好了!”王 裳知道皇帝刚才会见了大将军司马师,心里明白了八九,遂抚慰道:“陛下不必过 于焦虑,重忧伤神,积怒伤肝,陛下的龙体比什么都要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人家的势力养成,也非一日。可权臣再跋扈,他也是臣子。陛下养好身子,以待后 图,才是要紧,万不可违忤使性,惹来祸端。”皇帝叹了口气,道:“当年祖上打 江山时,何等英武壮烈,如今倒是皇帝怕臣子,说话也要小心,当这皇帝还有什么 意趣呢!”王裳道:“当皇帝何尝为了好玩有趣,是要御民治国的呀,为了国事, 纵然受些委屈,自己也当宽心舒解才是。”皇帝听了这话,面色稍霁,拉了王裳的 手,道:“只有你还可慰解我,否则在这皇宫里真是苦死了!” 翌日,皇帝到永宁宫定省太后。郭元璧自被封了皇后,皇帝曹睿很快就一命归 天,所以她就当了太后。皇帝殡天时她仅仅二十三岁,就当了八岁皇帝曹芳名义上 的母亲,和小皇帝一起成了国家的象征。如今太后三十五岁,宫中枯寂、单调而又 森严的日子虽然给她的脸上留下了印痕,但她美丽依然。这美丽中有尊严和华贵, 同时也有难以觉察的压抑和苦闷。 皇帝给太后请了安,坐下来,讲了会见司马师的经过,末了,说:“有人说司 马师将诸侯王公囚于邺下,是要一网打尽,把皇室斩草除根,听了这话,令人不寒 而栗!”太后正给一柄团扇结着扇坠儿,听了这话,吃惊地抬起头,问:“听谁说 的?”皇帝支吾,太后正色道:“陛下且莫听身边琐小胡言乱语,以误国事。太傅 去后,国家好歹安顿下来,大将军内外用事,君臣协力同心,才是社稷之福,一旦 小人挑拨,君臣生隙,祸不在小。不但危乱社稷,且将祸及陛下,岂可不谨慎从事!” 皇帝道:“太后之言甚是,可司马父子两代经营,如今坐大,只怕天下臣民只知有 司马,不知有曹氏。我进宫以来,十有二年,虽贵为天子,却有什么事情说了算来? 我心中憋闷,只怕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说罢,滴下泪来。 自皇帝八岁起,年轻的太后就负起抚育和教导皇帝的责任。曹芳本就聪明伶俐, 在周围几个儒臣的督导下专心向学,举止优容,进退有节,就连太傅司马懿生前, 也称赞曹芳堪为天下之主。太后对皇帝也极其喜爱,情感日笃。皇帝小时,太后常 常将他揽入怀里,喜他爱他,哄他逗他,自无顾忌。可是如今皇帝年龄渐长,过于 亲昵的举动就不恰当了。如今太后见皇帝流泪,自是心痛,放下了手中的团扇,叫 皇帝近前来,抓住了皇帝的一双手,柔声道:“莫哭莫哭,皇帝怎么可以哭哭啼啼, 皇帝的眼泪可是金豆子呀!”皇帝觉得太后的手细嫩滑腻,温润微凉,有一种从未 有过的奇异之感;太后的气息切近地嘘着他的脸,又觉得她长长的睫毛在眼前忽闪 忽闪的,晶亮的眸子里的柔情水一般漫出来,似要将他淹没。皇帝有些不自在,下 意识地躲闪,轻轻向外抽手。太后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因过于忘情而不当,便撒了 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绫帕子递给皇帝,微红了脸,坐正了,道:“快擦了泪,我 是见不得你这样的。” 皇帝拭了泪,便低了头不作声。太后也调整了情绪,对刚才自己忘情失检的举 动有些难为情,半晌,开口道:“邺下诸侯的事情陛下无需过于忧虑,我想那是一 些流言,不必当真。太傅在时,举凡行事,总归要我们点了头,下了旨,他才去做 的,事情做得虽然残狠决绝,总归是以社稷之名,若说他有离叛颠覆之心,也未必 然。如今司马师新用事,大臣士大夫虽然心有畏怯,但助他作乱,绝不可能。陛下 静观天下,以求后图才是要紧,万不可意气用事。” 太后的话,皇帝也听进去了,频频点头称是,心绪稍有舒解。是晚,太后留皇 帝在慈宁宫共进晚膳,待星星都出来了,才由宦侍们打着灯笼,导引着回了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