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曹爽诛后,太傅司马懿以朝廷之命,诏征西将军夏侯玄速回京师。 夏侯玄的父亲夏侯尚当年与魏文帝曹丕最相亲善,因此得娶公主为妻。夏侯玄 之母是曹爽的姑姑,他与曹爽是姑表兄弟。当年在征西将军任上,他与表哥曹爽共 兴骆谷之役,本想有所作为,建功立业,不想却损兵折将,误军误国,从此一蹶不 振。接到回京之命,正准备着上路,却有一人奔入帐中,夏侯玄定睛一看,是征蜀 将军夏侯霸。夏侯霸乃夏侯渊之子,按辈分论,他是夏侯玄的叔叔,可按职务论, 征蜀将军从属征西将军,他却是夏侯玄的部下。 夏侯玄见夏侯霸神色不宁,言语迟疑,便屏退左右,问道:“叔叔可有话说?” 夏侯霸叹一口气,叫着夏侯玄的字,道:“太初,你真的要回京?”夏侯玄说: “朝廷有诏,不回怎的?”夏侯霸道:“昭伯(曹爽的字)被诛,株连甚众,朝中 权要,八族尽灭,司马父子跋扈朝野,你要回去,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岂不是去送 死吗?”夏侯玄道:“事已至此,只能听之任之。据朝廷说,昭伯、何晏等人有谋 反之罪,我远在任所,又不知他们的事,更没有与之同谋,我料太傅必不杀我。至 于升迁贬黜,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夏侯霸刚欲插言,夏侯玄摇手止之,接着道: “叔叔,不瞒你说,对于功名勋业之事,我早已倦了。从前总觉得这大魏与夏侯氏 血肉相连,身为夏侯之子,理当以天下为己任。可我多年来身居要津,又在边地多 年,与士卒同赴生死,风霜与共,眼见得他们朝为阳间人,夕为阴间鬼,与草木同 腐,把当年的一点功业之心却都销蚀尽了。春天,我又到前方去了一趟,在骆谷口 的三岭一带,当年将士争险苦战,不致覆灭,如今白骨叠压,满坑满谷,见了这情 景,我的心真是灰颓极了。若蒙朝廷不杀,我只想有一间屋子,焚香读书,面壁思 过,了此一生,舍此再无他求。”夏侯霸听了这话,满面忧戚,道:“谁想祖上舍 生忘死打下的江山到了这个份儿上,赶来赶去,我们夏侯氏倒无立足之地了。你的 心我也知道,可如今朝廷操生杀之柄的却是司马父子,昭伯一死,曹氏已衰,据说, 昭伯等八族诛后,各地的诸侯王都被司马懿拘到邺下软禁起来,一个个等同囚犯。 比如一棵大树,曹氏是根,我们是枝干,如今根被截断了,我们枝干哪里还能滋荣? 说穿了,大魏已经被淘空了,你我已是无国无家朝夕不保的人了,心中惴惴,命在 无常,真不知何所归依了!”说着,夏侯霸唏嘘落泪,夏侯玄见了,心中不忍,别 转了头,眼中也流下泪来。 叔侄二人相对唏嘘,半晌,夏侯霸用袖子擦了泪,断然道:“太初,大魏已不 是我们的国了,你我不如共同投蜀去吧。” 夏侯玄愕然,叫道:“叔叔,你——” 夏侯霸道:“我知道你叔祖地下有知,定当骂我咒我,我真是不忠不孝之人哪! 可是,为了活命,我也顾不得许多了。”说罢,竟掩面而泣。 夏侯霸的父亲夏侯渊不仅是曹操手下的爱将,屡立战功,又娶曹操的内妹为妻。 夏侯氏与曹氏世代联姻,加上夏侯渊这位重要的开国元勋,说曹氏与夏侯氏共同开 创了大魏的基业绝不为过。建安二十四年,时任征西将军的夏侯渊被刘备率军偷袭, 拼死苦战,死于军中。因此夏侯霸对蜀国有切齿之恨,立誓要报父仇。子午之役, 夏侯霸请命愿为先锋,安营曲谷中,蜀军知为夏侯霸,重重将其围住。夏侯霸战于 营栅鹿角间,面无惧色,手中一杆大刀虎虎生风,口中“呀呀”大叫,杀红了眼, 连连砍翻蜀军三员战将,蜀人望风而逃,不敢近前。如今夏侯霸要投奔有杀父之仇 的蜀国,难怪夏侯玄为之惊愕了。 “太初,你奉调回京,命运难测,接替你为征西将军的是郭淮,此人向来与我 不和,加上和昭伯这层关系,将来我怕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我并非苟且偷生之人, 死在战场上,我无怨无悔,死在司马父子和郭淮的手里,我实在不甘。因此,我去 魏之意已决。你如代魏行罚,要杀要剐,我也任你!”说罢,跪在地下,把征蜀将 军的印绶举过头顶。 夏侯玄接过印绶,忙扶起他,垂泪道:“叔叔既如此说,自管去吧。留在京里 的家眷和兄弟若能活下来,我自当关顾,只愿天下一统时,再得相会!” 当夜,夏侯霸独骑出营,趁着夜色,直奔蜀地去了。 第二天,接替夏侯玄的郭淮到任,夏侯玄交割了军务印绶,便带着扈从,迤逦 向洛阳进发。叔侄二人各奔东西,此生怕是难以相见了。再想想自己莫测的命运, 一路上,夏侯玄的心中分外凄楚。 且说夏侯霸进入蜀地山谷中,迷了路,乱走了三五日,带的干粮也吃尽了,在 一险坡上,马失足,他跌下马来,把脚摔坏了,不能行走。他又饥又渴,眼看着支 撑不住,无奈何杀了马,用生马肉来充饥。天又阴晴不定,总是下雨,他躲在一块 山岩下,奄奄一息。正巧一个采药的山民发现了他,他讲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山民 给了他一些吃喝,马上下山去报告,惊动了蜀地的官府,马上派人把这魏国的征蜀 将军抬下山去,送去了成都。 刘备已死,后主刘禅在位,听说夏侯霸来投,张皇后首先痛哭起来。原来这张 皇后不是别人,却是夏侯霸的外甥女。建安五年春,夏侯霸时在家乡的小妹方十五 岁,到山中去挖野菜,被当流寇的张飞碰见,不由分说,掠在马上给带走了。张飞 见她是良家女,遂娶为妻,生下女儿,做了刘禅的皇后。刘禅忙宣夏侯霸进见。张 皇后见了从未谋面的舅舅,又悲又喜。刘禅指着自己的儿子说:“这是夏侯氏之甥 啊!”又对夏侯霸说:“当年你父亲遇害,不是我先人亲手杀的,而是死于营伍之 间。如今都是亲戚,万不可再怀旧怨,以伤和气。”夏侯霸穷途末路,哪里还肯提 当年的事,不过唯唯应诺而已。当时,张飞已死,但寡妻尚在,夏侯霸想见见失散 多年的妹妹,刘禅遂安排张皇后回家省亲。张皇后和舅舅到了张飞的府第,闻讯而 出的张妻早已哭得泪人一般,见了夏侯霸,扑进怀里,只顾哭个不住。夏侯霸也唏 嘘落泪,见小妹十五失踪,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已成老妪,发已斑白,不由得悲 感万端。小妹说,当年父亲死于军中,尸体被蜀军运回成都,她请求安葬父亲,得 蒙先帝的允诺。父亲久在军阵,也已老了,身体多处被创,肩头和前胸都结着血痂, 谁想离别多年,见到的却是父亲的尸身,连句话也不得说了呢,当时她就哭昏过去 了。兄妹二人哭了一回,皇后与母亲张夫人又带着夏侯霸去了夏侯渊的墓地,设酒 祭奠。夏侯霸跪在父亲墓前,祝道:“父亲,家国之仇未报,儿已身投敌国,儿乃 不忠不孝之人!只是家已非从前之家,国已非从前之国,沧桑变化,人事代谢,恩 仇消泯,何可尽言!儿苟活天地间,只以一串纸箔、一樽薄酒奉于父亲墓前。父亲 地下有知,罪我怪我,我亦无言!”说罢泣下。张夫人在旁道:“哥哥也莫哭了, 家国的话在我看来全是虚妄,你杀我夺的究竟为了什么?尽忠为国的话说它又有什 么趣?只望留在洛阳的嫂子和孩子们能活下来也就是福分了。”夏侯霸给父亲磕了 头,起身烧了纸箔,把酒遍洒墓前,说:“我不但对不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也对 不起。我把他们扔在洛阳,一个人跑出来,死活也管不得了。想想我真是罪孽深重!” 自此夏侯霸留在蜀地,不表。 夏侯玄回到洛阳,朝廷任命他为大鸿胪,品级不低,却是个管朝廷礼仪的闲官, 夏侯玄只闷在家里不出门。年底,又迁为太常,这是管皇家祭祀的官,除了春秋两 季的祭祀之典,平时无事。这年春天,夏侯玄在他堂皇的府邸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 会,凡是私交甚深的洛阳豪门子弟无不应邀赴会,就连新任大将军司马师的弟弟司 马昭也在被邀之列。 夏侯玄的府第是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高大、宽敞,屋宇华丽,仆从众多,有 一个占地数亩的大花园。他的父亲夏侯尚当年是魏文帝曹丕的至交和宠臣,夏侯家 洛阳的府第是曹丕亲自下令督造的,其宏丽壮伟,一时无二。皇家的赏赐充牣其间, 珍宝奇玩无数。据说夏侯府第所蓄美色之多,在京都堪称第一,但是,没有谁能够 见得到这些绝世的美人。无论多么尊贵显赫的客人,到夏侯府上去的时候,夏侯玄 总是一袭素白的袍服,腰系一条绿玉带,在一间纤尘不染的茶阁里接待他们。侍立 在他身边的也总是几个眉目清秀的俊俏男侍,负责照料客人的也是这些人。和他同 等身份的贵公子们大觉诧异,他们和他调笑,缠着他要求见一见夏侯府上蓄养的美 女们。夏侯玄正色道:“天下或有美色,但我无缘得识其面。”客人们大为扫兴, 怏怏而退。不久,公卿贵人中就风传说夏侯玄有男风之好。当时,男风之好也是性 事上的一种时髦,许多贵公子有此嗜好。因此,有人就认为风流蕴藉的夏侯玄应是 最好的伙伴,打起了他的主意。其中,贵公子锺会最为上心。他多次去夏侯府上走 动,并且邀他赴宴行猎,投壶对弈,亲解玉带相赠。但夏侯玄知道他的心思后,慢 慢地疏远了他,锺会为此衔恨在心。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傍晚,公卿豪客们把盏寻欢,直闹到星月交辉,庭燎高燃。 夏侯玄命歌舞佐宴。少时,只听丝竹并奏,笙歌悠扬,十二名妙龄女子翩跹舞上, 只见柳腰款摆,玉臂轻舒,轻绡曳地,乱花迷眼,座中客人登时傻了眼,疑为梦中。 歌舞罢,十二名女子列成一排,明眸皓齿,粉面含春,秋波频动,勾魂夺魄。客人 们虽然都是显贵权要,但见此等娇容美色,个个貌若天仙,不觉目迷神移,魄动魂 飞。夏侯玄道:“人言敝府深藏美色,此十二女子是也!今欲将诸女子托于诸君。” 说罢,近侍一一唱名,令女子近前,逐个立于座客之侧,座客十二,每人一名。夏 侯玄道:“美人如花,花开有时。人生在世,无论功业还是风情,无不云烟过眼, 不过是春梦一场!至若床帏间事,种种丑态秽行,动如猿,声如枭,谑浪张狂,蛇 缠藤绕,沉迷其中,忘生忘死也!转瞬间,云出岫岩,风过林莽,如痹如萎,如泥 如水,形消神散,归于寂寂,方觉美人乃路上的风景,人生不过是一次无去处的出 行也!美人是偶遇的风景,官职、财富、宠遇、功名,甚或穷困富贵、顺逆祸福又 何尝不是风景邪?既明于此,愿将美人移赠诸君。尚有一曲,也同时奉赠。”说罢, 亲自击节,扬声起唱,众美女手击红牙板,开口唱道—— 旖旎能几时?流连日迟迟。飒飒秋风里,残荷岂无知! 有知亦有意,君子非木石。风动水泠泠,雨过地皮湿。 高台起悲风,华屋生荆棘。起坐弹鸣琴,长空雁嘹唳。 雁鸣犹在耳,四野空寂寂。花开枝上俏,辞枝曳为泥! 这是夏侯玄亲自作词的歌。一曲终了,众人寂然无声,木塑泥胎般傻怔着。 良久,有人裂帛般叫了一声好,把大家吓了一跳。随即,大家也就跟着附和了 一声。可是,对于侍立身边的美女,大家终有些不知所措。美女在侧,环佩叮当, 云鬓仿佛,香气袭人,因是主人所赐,即使心痒难熬,眼下也终不可动手动脚。 但醉眼蒙眬中,终于有人不可自持,慢慢地,都放开了,先是捏捏摸摸的,后 来就把立在身边的肉身子揽入怀里,有人笑着,有人哭着,有人唱着,有人不笑不 哭不唱,只把杯中的酒往怀里美女的嘴里灌,弄得美女发出一阵阵尖叫;有人只顾 往美女乳沟深处拱,弄得美女一声声浪笑。美女们先是拘谨胆怯的,后来受了主人 的怂恿和贵人们的调弄,便也张狂起来,莺声燕语,乖情谑笑,耳鬓厮磨,交颈贴 面……弄得很不堪了。坐席上履舄交叠,桌案上杯盘狼藉,男人女人搂脖子抱腰, 俯仰倾倚,殷红的酒浆从倒着的铜樽里流出来,到处漫溢。对这种狂欢的场面,主 人夏侯玄无动于衷,他箕踞中间,面前案上置一架古琴,微合双眼,拨弄着琴弦, 沉浸于角羽徵商的韵律中。他的脸很白,如敷了粉似的,两道剑眉高挑,长长的睫 毛盖住眼睑,这使他有一种女性的妩媚;他高耸的鼻梁下,两片薄削的嘴唇紧抿着, 下巴很尖,鼻侧的沟纹略深,或许由于长久纵欲吧,他的额头晦暗,身子略显单薄。 瞧他的表情,他似乎不是置身于这种食色的狂欢和肉欲的喧嚣中,而是来到了山朗 水润、林木葱郁的地方。他嗅到的仿佛不是酒肉和脂粉混合的重浊气味,而是树叶、 溪流、青草和野花的气息。他耳畔响着的不是人类下作而狂野的叫喊,而是风吹绿 叶、百鸟啁啾、溪水流淌的声音……他随着音乐微微俯仰,眉头舒展,头轻轻地摆 动,痴迷而忘我。但是,没有谁理会他的琴声,那种柔曼的旋律和琴弦悲凉的铮鸣 声被彻底淹没了。忽然,他的身子有一个大幅度的动作,指头用力地向下一划,琴 弦断了,乐声戛然而止。这时,豪客们才注意到主人的表情,夏侯玄苍白的脸颊上 已经流满了泪。 疯狂的夜宴之后,夏侯玄闭门谢客,过起了焚香读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