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司马师盯着来自案上的军情文书,不动声色地听完司马昭的话,阴沉着脸,半 晌没有作声。司马昭杌陧不安,低下头,摆弄着剑柄上的穗子。 “好疯狂的夜宴啊,他怎么没请我呢!”司马师揶揄道。 司马昭没作声。司马师又问:“夏侯玄宴贵客,散美女,此何意也?”“我看 他意气消沉,有些颓丧。”司马昭斟酌着自己的话,嗫嚅道。“他为什么消沉?为 什么颓丧?”司马师把眼前的文书推到一边,锐利的目光盯着弟弟,“夏侯家堂皇 的府邸、财宝、美女这些荣华的享乐,是谁给的?不是皇帝吗?他可是朝野闻名的 大名士啊!如果他当年不在长安,留在洛阳,他会怎样?他把美女送给你们,他流 着泪弹琴,他拨断了琴弦,你说他悲哀,他为谁悲哀?你说他伤感,他为谁伤感? 我倒是听到了其中咬牙切齿的声音!”“可是,哥——”司马昭嗫嚅着。 “我知道当年你曾和夏侯玄要好,你佩服他的才华,佩服他风流倜傥,你们曾 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你们还拜过把兄弟吧?还要共患难,同生死吧?” “从前是这样的——”司马昭低声说。 “把这套把戏收起来吧!”司马师高声喝道。他站起来,离开了书案。风撩动 着壁上紫色的帷幔,铜熏炉里飘散出袅袅的青烟,大将军府第深处的这间屋子显得 压抑和阴沉。司马师踱着步,放缓语气,说:“还记得那年司空赵俨的葬礼吗?朝 中显贵皆在,我们去时,没有谁理睬,好像我们穿着隐身衣似的。夏侯玄后到,那 些臣子和显贵们纷纷站起来,越席见礼,争相招呼,倒像是天子驾到。我不是一个 嫉妒人的人,但是夏侯玄不同,他的名望可不全是因他的才华和风流,记住,他是 夏侯家的人!”司马昭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司马师踱到一架 铁笼前,里面伏卧的一头豹子站起来,司马师把一块肉扔给它,豹子大嚼起来。司 马昭认得这头豹子,这是他们在一次行猎中弄来的,哥哥喜欢,一直养着它,这是 哥哥司马师唯一心爱之物,总是亲自喂它。司马师喂着豹子,声音变得缓慢低沉: “我想你不该忘记父亲临终时的话,父亲的功业和高位无人可及,父亲的胆识和谋 略无可匹敌,像他那样的人,为什么在最后时刻竟说出那样的话来?那完全是士兵 和囚犯的口气,可是竟出自父亲之口。”说到这里,司马师转过身来,严厉地盯着 司马昭:“你不会认为这是父亲弥留之际的昏话吧?”“哥——”司马昭额头滚烫, 抬起头望着笼里那头嗜血的猛兽。 司马师声色俱厉:“记住,‘且莫让人砍了脑壳!’” 司马昭哆嗦了一下,但他马上坐正了身子,腰板挺直:“哥,我记住了!” “去吧!”司马师说。 “可是,夏侯玄送我的女子——” “你自处之,何需问我!” 司马昭起身,向门口倒退几步,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如果夏侯玄只是一个谈玄说易、放浪形骸、沉湎酒色的名士,司马师或许不会 太在意他。但此人绝非纨绔白痴,他不仅才华超逸,而且颇具治国治军的本事。在 征西将军任上,他负责指挥几个大兵团,节制雍、凉二州的军事,权力很大。刚到 任的三四年间,他干得不错,整顿军备,屯田实边,平息了几次小的反叛。虽然姜 维带蜀军几次犯边,在他的严备之下,蜀军并未得手。前方的鹿砦修得很结实,粮 饷供应充足,戍边的将士们也很安心,当地的羌狄土著怀德归服,夏侯将军还常常 到他们的城寨里去做客。 然而,骆谷之役的惨败改变了夏侯玄。 那天黄昏,争险突围的士兵退出三岭后,留下满坑满谷的尸体,残部侥幸逃脱。 大将军曹爽带着部从黯然回洛阳去了,蜀军也已撤退,曾经充满咒骂、嚎叫、搏杀、 呻吟、哭喊之声的战场沉寂下来。那是一个湿热的傍晚,征西将军夏侯玄带着一小 队快骑进入了那个山谷。这是一次例行的巡视。他们进去之后,山谷间忽然起了阴 惨的迷雾,夕阳很快被遮没了,天空和上下的空间先是变得橙红,像橘子皮一样。 夏侯将军觉得很奇怪,俄而,他就听不到骑从的声音了。开始他很惊恐,放开喉咙 大喊,但是他的声音就像撞到墙上一样马上反弹回来。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 狭小的盒子里,四周全是某种金属的墙壁,他一开口叫喊,反弹的声音就变得洪大 且嗡嗡作响,如雷霆一般在他的耳畔滚动,尾音悠长而缭绕不绝。他伸手在周围乱 抓,手仿佛碰到了某种轻软的东西,便有呜呜的喑哑的哭泣声响起,似乎有什么东 西风一般从他的指缝间溜掉了。他试图抓住什么,但只是徒劳,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他岔开五指,在空中乱抓一气,周围只是一片呜咽、哭泣和因剧痛而发出的惨叫声。 夏侯将军拔出剑来,在头顶和四周乱砍起来,呜咽、哭喊和惨叫的声音汇成一片。 他大汗淋漓,左挥右砍,而那大片的无处不在的声音仿佛把他包裹起来,尖锐而愤 怒地向他身上冲撞。他停下来时,剑柄上满是湿漉漉的汗水,铠甲和战袍已经湿透 了,咬啮和冲撞他的声音还在响着。他一手抓住马缰,一手握住剑柄,闭了眼,喘 息着,直到那奇怪而恐怖的声音慢慢地平息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橙红色的迷雾变 得黑沉沉的了,他听到了马的鼻息声,四周漆黑一团。他把剑插进鞘里,俯下身去, 摸到了马的耳朵和头,这是他和现实唯一的联系了。他知道,他的周围充塞着无形 的鬼魂,他必须得走出去。可是为什么这么黑呢?为什么?他试图驱动胯下的马, 马真的走了起来,马蹄踏着什么东西,脚下立刻就响起呻吟和惨叫,好像踏在人身 上。这样走了一段,他觉得仿佛有了熹微的光,马蹄下的声音也变得越发奇怪起来。 略微向下一看,恍惚中看到了马腿,下面是荧荧的绿光,惨白的骷髅层层叠叠,马 蹄踏下去,发出“硌磔硌磔”的声响,而更多的骷髅立起来,“唰唰”地往两边闪 避,也有残缺的,爬不起来,趔趄着,滚动着,匆忙地奔逃,丫叉的白骨磕碰着, 牵绊着,缠绕着,嘁嘁碴碴,窸窸窣窣,夹杂着如被撕裂的嚎叫,他向两边觑了一 眼,是黝黑的死寂的山峰,峰峦的罅隙中,是非现实的荧绿的天光。白骨障目,一 眼望不到边,如一片海。 那些怪物突兀而现,人的头颈,马的身子,连成一体,看不清眉眼,挡在前面, 逶迤向远方,不知有多少。惊怖间,自己也和马连成了一体,成了人头马身的怪物。 那些怪物奔过来和他亲昵,像畜生也像人在说话。他对这种众声喧哗不能理解,感 到奇怪。他大声叫喊,狂暴而愤怒。他看到,所有的怪物全都愤怒起来,鼻孔里 “咻咻”地喷着气,马的身子像人一样直立起来,齐刷刷地望不到边,像海面上凶 险的波浪般起伏着。如突然溃堤的海潮,怪物们向一个方向狂奔,他被裹挟着,内 心里燃烧着奔跑和踏倒一切的渴望。这种汹涌的铁流,这种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是 无可阻挡的,因为这是超自然的怪物的力量!无数的怪物向天际狂奔,在黝黑的两 山的罅隙中奔突出去。在荧绿的天光下,他看到了汹涌的浑浊的波涛,将军心里明 白,这就是环绕地狱的冥河!怪物们奋不顾身地跃进冥河的波涛,前赴后继,英勇 无畏,于是,他自己也跳了进去。在他跃进波涛的一瞬间,他看到,在他的后面, 还有无数的怪物争相奔来,滔滔万里,永无尽头…… 骑从们漫山呼喊,寻找夏侯将军。他们看到,夏侯玄骑着马站在一条山溪中。 这是一段即将干涸的河床,河滩上满是凌乱的白骨,还有锈蚀的戈矛和箭镞,这都 是去年骆谷战役阵亡将士的骸骨。周围的山峰隐在霭霭的雾气中,半个月亮被暑气 蒸煮着,好像汤锅里的一块骨头,冒着湿乎乎的热气,暗昧而苍白。山坡一片黑黢 黢的林子里,传来一声老猿凄凉的叫声,好像一个绝望妇人的长嚎。于是,周围几 处山林里,又有应和的猿鸣响起,使这个山间的夜晚显得十分恐怖。骑从们为了壮 胆,吓唬那些山林里的猿猴,也扯开嗓子大喊起来,并且敲击着马鞍和铜锣。但是, 夏侯玄一点也没有听到这些声音,直到他的部下发现了他。他们呼喊,但是他没有 感觉,仍旧站在溪流中。骑从们驱马奔向河床中间,马蹄踩踏着白骨和卵石,发出 “硌磔硌磔”的声响。 将军反常的表现令他们奇怪,他直勾勾的眼神和茫然的表情,以及满脸的汗渍 脏污的战袍都说明将军有过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他们呼喊他,摇撼他,他却像一 个木偶般直挺挺坐在马上,似乎和马连成了一体。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从马 上弄下来。 回到大营之后,夏侯玄昏睡了三天三夜。部下和阁僚们都认为他遇到了山魈, 当地人在山里也经常遭遇山魈,所以不以为奇。他们请来巫师给他跳神祈禳,在大 帐外,当地的土著男女绕着他的帐幕日夜跳着打鬼驱邪的舞蹈,供了三牲,烧香祭 拜。夏侯玄躺在大帐里,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起伏颠簸,就像在冥河的 波涛里一样。 三天后他醒来,回忆他的经历,觉得那不是虚妄的幻梦,一切都是真的,实实 在在。他还记得那些马蹄下闪避逃窜的骷髅,他们痛苦的惨叫,马蹄踏着白骨发出 的“硌磔硌磔”的声响,他还记得人头马身的怪物的气息,记得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这句话从此以后他永不会忘记。他看到帐幕里的一切,羊毛编织的挂毯,带着蓝白 相间的怪异的图案,这是西域楼兰国的贡品;他的宝剑挂在桌案上方,桌案旁立着 朝廷颁赐的节钺,用黄绢包裹的征西将军的印玺置放在桌案的右侧,乌木筒里插满 了用黄杨木雕刻的令箭,这些小木牌是他调度军队的印信,这些权力的象征都在。 大帐外,巡逻护卫的士兵们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他又回到了现实中。 经过精心的调理,夏侯玄的身体逐渐恢复,半个月后,他已经能够处理公务。 他命令备了供品,让礼官执事们前往那个山谷供祭。他认为那些人头马身的怪物是 阵亡的骑兵的鬼魂,人和马同时死去,他们的灵魂不能分开,身体便也连在了一起, 成了半人半兽的样子。他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自己那次奇怪的遭遇,和鬼魂的遭遇是 不可对人谈的。祭祀的礼官们回来后也没有谈起什么别样的事情,他们只是说到了 白骨,满坑满谷的白骨,令人叹息。这些现实的白骨,固然昭示了战事的惨烈,但 也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留守的军队,征西将军要班师回长安去。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夏侯玄被突 然而至的情欲折磨得要死。他血脉贲张,阳根勃起,坐卧不宁。这时他才意识到, 自打到任以来,他已经几年没近女色了。现在他想要一个女人,立刻就想要! 一个心腹侍从专门去办此事,他带领一小队人马从附近的山寨里带回一个土著 姑娘。这姑娘穿着色彩鲜艳的筒裙,脖颈上戴着一个银项圈,耳朵上坠着两个很大 的耳环。夏侯玄十分惊讶,他不敢相信在这样偏远的烟瘴之地还有这样漂亮的姑娘, 将她置于洛阳府第的美女中也毫不逊色。从前他忙于军务,完全忘记了对女人的需 要。经历了黄昏到夜晚那次奇特而可怕的经历之后,他的功业之心消泯殆尽,无数 骷髅无数人头马面的怪物无数可怕鬼魂充塞于宇宙的惨叫和哭喊以及无边的黑暗, 这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欲望压倒了一切,他要女人,他只想要女人! 土著山女的狂野让他亢奋,他欲罢不能。数年来积蓄的情欲使他干得张狂而持 久,他感到做个赤条条的野兽有多么好! 黎明前他醒来,月光铺满床榻。他展臂去摸身边的女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他 “呼”地坐起身,发现睡在他身边的女人竟是一个丑陋的老太婆。她灰白的头发凌 乱地散在枕畔,空洞的嘴巴里是残缺的乌黑的牙齿,干瘪的乳房,皱皱巴巴的老皮, 摊手摊脚,嶙峋的细瘦的四肢让人恶心。唯一使他能记起夜晚那个姑娘的是银项圈 和耳环还在。这些身外之物依旧,可是人却变了模样。 夏侯玄大叫一声,滚下地去,抽出了壁上的宝剑。老太婆睡眼蒙眬地坐起来, 马上惊奇地张大了嘴巴。“你,你是谁?”夏侯玄用剑指着她。 老太婆双手掩住干瘪的乳房,淫荡地笑起来。老太婆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咝咝 的喉音,夏侯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夏侯玄大吼一声,抢步上前,一剑洞穿了她的前胸。 可是老太婆并不痛苦,她在笑,笑得又淫荡又可怕。她的身体影子般移过去, 夏侯玄锃亮的剑锋停在虚空里。夏侯玄又连着刺了几剑,他已感受到剑刺入对方身 体的迟滞的感觉,但他刺中的仍然是影子。 夏侯玄一边刺杀,一边发出惊恐的大叫声。老太婆开心地笑着,缓缓地走出帐 外去了。夏侯玄提剑追出去,大喊大叫,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值夜的士兵在帐外发现了昏迷的将军,他手里死死地握着剑,僵卧在帐外。可 是没有人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也没见到有什么人走过。 部下和侍从们把将军弄到军帐里,床榻上的被褥还留着余温,他们在床榻上发 现了一绺花白的头发,这是那个老太婆留下的。 找那个心腹侍从询问,那侍从和跟从办事的人一口咬定:他们找来的的确是一 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他们发誓说,这姑娘就住在山坡上的一座竹楼里,竹楼旁有一 株粗大古老的银杏树。他们找到她时,那姑娘坐在机上织布,她的父母坐在火塘边。 他们给了她的父母一串铜钱和一匹绢帛,带回了姑娘。 于是他们出发去寻找姑娘的家,想把事情弄个究竟。他们找到了那座山坡和那 株古老的银杏树,但是却没有找到姑娘的竹楼。那里除了一片灌木和石头外,什么 也没有。 事情并没有张扬开来,第二天,按照计划,征西将军的队伍返回长安。夏侯玄 坐在车子里,脸色萎黄,目光呆滞,一语不发地凝望着窗外的山色……正如我们知 道的,夏侯玄如今的生活较从前有了很大的改变。首先,除了妻子和两房妾侍外, 他没有再蓄女色;其次,他再不像从前那样呼朋引类,高谈阔论,在士林和贵族中 博取声名。他沉寂了,消隐了,过起了低调的隐士般的生活。从前的亲戚故旧和说 得来的朋友大多被杀了,那些曾经出入的府邸和欢宴的花园如今已换了新的主人, 他不想进也进不去了。寂寥的悲苦的心绪有如肃杀的晚秋,没有一丝活气了。只有 萦绕在他心头的往昔的噩梦还在缠绕着他,可是谁会破解这一切呢? 就在那次放荡而决绝的夜宴过去不久的一个黄昏,夏侯玄在自己府邸花园里发 现了一具挂在树上的女子的尸体,女子披头散发,身上白绫曳地,嘴唇疳紫,颜面 苍白,肢体僵冷,已死去多时了。夏侯玄认出是不久前的夜宴上自己赠送给司马昭 的歌女红鸾,不禁抚尸大恸。近侍劝慰道:“主公既已将其送人,原不在意,何痛 哭也?”夏侯玄道:“我非为此女而哭,我哭的是我自己啊!送生还死,司马与我 绝矣!纵使隐迹西山,遁形东海,大祸将至,又安可逃也!” 夏侯玄知道,他的噩梦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