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且说李丰已做了两年中书令,虽说中书令无实权但总在皇帝身边参与国家核心 机密,而他的儿子李韬也封列侯给事中,又娶了公主,李丰的两个兄弟李翼和李伟 在外任郡守,李家到底荣华显赫了。 既然随侍皇帝左右,李丰就把皇帝的心思摸透了。他知道皇帝所忧惧的是司马 氏擅专国权,尾大不掉。李家既与皇室联姻,与皇室自然荣辱与共,于是,他成了 司马氏潜在的政敌。 起初,司马师听耳目说,李丰常受密诏进宫,与皇帝谈话,不知说些什么。司 马师就找李丰来问,李丰支吾,不肯以实相告。司马师面上带笑,似乎不以为然, 可心里也就明白了八九。 李丰为了除掉司马师也在动着心思。开始,李丰想到了弟弟李翼。李翼在兖州 任刺史,手里有可调之兵,司马兄弟虽掌军国大权,可京师的军队并不多。于是, 阴令李翼借故求入朝,带兖州之兵入京,里应外合,并力而起,发起一场兵变。李 翼入朝求直呈大将军府,他的借口是回京治病。大将军批复道:“兖州乃兵马大郡, 国边塞安危所系,刺史不可轻离。病轻,兖州岂无医药?病重,则可卸任归养。” 这件批复使李丰借助李翼搞兵变的想法成了泡影。兵变之谋受挫,李、张二人又在 想别的办法。李丰供职的地方是皇宫大内,他接触的人都是在御前供职的人。张缉 如今是一个闲人,除了心里发恨,口头上给以道义的支持外,实质上帮不上忙。可 是一个人再有威权,也是血肉之躯,匹夫之怒,流血五步,只要找好时机,要一个 人的命可也不难。 谁是肯于拼命的匹夫?怎样才能使他发怒呢? 李丰抓住了几个人的小辫子,他们是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 贤。这三个人出入皇宫,一个管阉官,一个管太后宫的宫女侍从,另外一个则管着 宫中的三个府库。苏铄自己也是个阉人,粗脖子,大脑袋,胖圆的肥脸上嵌着一对 狠歹歹的小眼睛,肥厚的趴鼻子下是一个翻露的大嘴岔子。这人简直是个活阎王, 那些净身进宫的小黄门见了他没有不打哆嗦的,死在他的乱棒和酷刑之下的黄门阉 孰不知有多少。他和永宁署令乐敦勾结起来,盗窃两宫的珠宝,结交当朝的权贵, 在洛阳都盖起了豪华的大宅,而且把宫女弄到自己的家中当使女。刘贤慑于二人之 淫威,慢慢地便也沆瀣一气,干起了监守自盗的勾当。苏铄还把皇家从民间选来的 两名美女送给乐敦和刘贤做妾。这种事情皇帝和太后自然无从知晓,宫中的事情无 人发露,台省廷尉也不能处置他们。此三人在宫中为所欲为,有些官吏还争相巴结 他们,使其愈发无所忌惮。 当然,这些事情瞒不住中书令李丰。 李丰对他们说:“你们的事情大将军已经知道了,正在派人查办。你们自己心 里清楚,拎出哪一条,都是灭族的罪。当年太傅司马懿活着时,曹爽、何晏和国家 是一体的,敢问有谁逃出了灭门之祸?所杀八族,哪个不是国家重臣?司马父子杀 人从来都是心狠手辣的,你们是何等人,敢指望活命?” 三人听了,拜伏于地,哀恳活命之路。 李丰道:“司马父子有篡位夺国之心,我欲除掉司马师,为国靖难。如果你们 肯于相助,事成之后,不仅可以免罪,还可封侯。”于是,将行刺大将军司马师的 计划说了一遍,“手刃司马师者,官封列侯。你们有谁若去大将军处告密,也悉听 尊便。” 三人齐道:“唯命是从,敢有二心,天诛地灭!” 嘉平六年,时在公元1254年,这年二月十五日,天子当举行拜贵人的大典。皇 帝亲临轩台,各处宫门布置了御林军把守,大将军以下文武百官都将入宫。大将军 府回复宫中的疏奏称:“大将军小瘥将愈,拟参加宫中盛典。”李丰道:“权臣活 该毙命,此天助大魏也!”便定在这一天诛杀司马师。一场宫廷喋血的密谋在紧张 进行中。 司马师耳目众多,除了高官显爵的心腹,尚有宫女、黄门、军吏、御医乃至巫 师、阍者,举凡和皇帝、重臣接近的人中,上至皇宫,下至外藩,连及诸侯,都有 他严密的情报网。所以,甫近二月,司马师对李丰等人的计划已了如指掌。 “我得会一会李大人啦!”司马师说着,命令手下去请李丰,“如若不肯来, 就进去把他抓来!” 使者到门,恰逢李丰穿戴齐整要进宫。听说大将军有请,心里“咯噔”一下子, 想推托又推托不了,去了又不知有什么结果。使者催促得又急,没奈何,只好随使 者上了车子,奔大将军府而来。 进了厅堂,见司马师站在地中央,虎着脸,他的右眼长了一个瘤,右眼眶肿着, 眼睛网着血丝,冷冷打量他。李丰有些预感,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司马师劈头道:“莫非李大人来取我的头吗?”李丰立刻现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大将军取笑了。” 司马师道:“什么取笑?你不是代皇帝写好诏书了吗?二月十五日起事,手刃 司马师者,官封列侯嘛!”李丰一下子蒙了。 司马师吩咐道:“宣苏铄。” 话音落,苏铄腆着肚子,笑嘻嘻从屏风后转出来:“对不住李大人,我把底儿 给捅出去了!” 李丰一时哽住:“你——?” “我原就是大将军的人。”苏铄笑着,把一对玛瑙球“嘎啦嘎啦”在手里转着。 李丰两眼一黑,犹如一脚踏空,跌进了深渊里,他知道自己完了。但他旋即镇定下 来,对司马师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必隐瞒。你们父子久怀篡逆,图谋社稷, 狼子野心,谁人不知?我恨不能寝汝皮,食汝肉,为天下除奸!”说着,便一头向 司马师撞去。苏铄这个大块头,从后面一把扯住了李丰的玉带,只一抡,就把李丰 抡了个趔趄。李丰散了发,举双臂向天大呼:“天不佑大魏,天不佑我乎?天不佑 我乎?”司马师嗖地拔出剑来,从他的后腰一剑刺去,剑锋从前腹而出,李丰犹大 骂不止。苏铄从旁道:“勿劳大将军!”说着,从司马师手中接过剑柄,飞起一脚, 把李丰踢出数步远,剑也顺势拔出,又扑上去,照着倒地的李丰乱戳一气,李丰登 时毙命。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司马师命人将李丰尸首送至廷尉处,以宣付国法,明正典 刑。廷尉锺毓见状大惊,拦住来人道:“擅杀大臣,不是法官所治,此案本官不便 受理。”来人道:“叛臣贼子,大将军亲手所杀,有大将军敕书在此。”说罢,呈 上敕书。锺毓乃屈,连夜下令捕人。 翌日,皇帝曹芳临朝,闻李丰被杀,大怒,以拳击案,喝道:“李丰乃朕之近 臣,因何而死?”群臣莫敢应者。曹芳愈怒,大叫:“我还是皇帝吗,我还是皇帝 吗?”太后闻讯大恐,忙令贴身黄门叫皇帝退朝,宣入永宁宫,陈说利害。曹芳痛 哭道:“既敢擅杀朕之近臣,又何不敢杀朕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知我命何 时休也!”太后含泪,欲抚慰皇帝,不由上前去拉曹芳的手,曹芳下意识地躲开, 见太后窘甚,曹芳忙把太后的手抓在手里。二人两手相握,坐着,默默流泪。大将 军长史邓芝求见,两人这才放开手,皇帝也忙拭泪净面。邓芝呈上拟好的诏书,申 李丰、张缉之罪,并命逮治兖州刺史李翼。太后代皇帝盖了玺印,邓芝望一眼背身 而立的皇帝,手持诏书,匆匆而出。 夏侯玄关在牢里,一身素服,头发散披着,神色淡漠而沉静。廷尉锺毓从父亲 那一代始和夏侯家就有通家之好,二人又是极好的朋友,所以他没吃什么苦头。他 倚着墙,望着栅栏外的阳光。早春的阳光有些苍白和清冷,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所有涉案人员都已经抓到,案犯们供认不讳。锺毓依例提审夏侯玄。 “我有什么说的呢?”夏侯玄说,“你们写好供状,我画押就是了。” “太初,公务在身,我也没办法,你就别难为我了。”锺毓眼里噙着泪。 “我无话可说,”夏侯玄说,“我已经知道,此次断无生理。你们写好供状, 我画押就是了,我决不难为你。” 锺毓只好由人拟了供状,拿给夏侯玄,夏侯玄连看也没看,就画了押。 夏侯玄在牢里等待着处决。他十分平静,吃得睡得都很好,每日都要及时更衣, 虽然不是官服,只是日用的衣服,但他生于富贵,讲究惯了,所以,每日都要换一 套素衣,而且要一尘不染,十分洁净,甚至每一条褶皱都使他难以容忍。一个狱卒 每天都来给他梳头,他的头发极好,绵长而柔软,披在肩头像黑缎子,所以给人一 种阴柔的感觉。他用一根象牙簪子把头发束好,端坐在栅栏前的锦褥上,如僧人入 定一般一动也不动。 一天傍晚时分,高墙上的日影变得橙黄,然后变得艳红,最后黯淡下来,消失 了。远处点起了庭燎,火光晃动着,明明灭灭,有渐渐临近的脚步声,“你好啊, 太初,我看了你好久了,在庭燎明灭的光芒中,你的脸真白呀!举国仰慕的夏侯公 子,丰仪之美,真令人叹羡啊!” 夏侯玄看到了锺会那张俊美的脸,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 锺会是廷尉锺毓的弟弟,他们是先朝相国锺繇的两位公子。锺会进了牢门,把 狱卒打发走了,挨着夏侯玄坐在锦褥上,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夏侯玄轻轻拿掉 他的手,向一边挪了挪,说:“锺公子所来何事?” 锺会道:“见夏侯之貌,思宋玉之美,由来久矣。今有一秘术,愿与君共之。” 说着,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夏侯玄。 夏侯玄心甚恶之,他原就学过道家的内功,身子一抖,顺势抓住锺会的手,向 上一掀,锺会的身子在空中翻转着摔在前面的锦褥上。夏侯玄也就站起来,道: “将死之人,公子何逼之甚也?” 锺会爬起来,很羞恼,说:“真不客气,下手忒重了些!当年太初分赠友人十 二美女,锺某竟无份。唾余之物,我倒不稀罕,但也见你心中无我。” 夏侯玄背身而立,望着远处明灭的庭燎,沉默无语。 锺会道:“美色乃天下尤物,得一而足,况十二乎!人云久饮群葩之露,可以 成仙,今君丰仪俊美,体有异香,想必要成仙了吧?” 夏侯玄两手握住牢栅,仰头望着高远的星空,从容道:“你说得对,我就要死 了。人无论贵贱,无不留恋这卑微的生命。前朝的马融身处穷困,几乎活不下去, 还对友人说:”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如此,是因为生 命贵于天下也。我生于富贵,曾握有重权,人生所有欲望无不得到满足,焉得不留 恋生命!古人云重生轻利,是说人不该以利伤生。可是多数人不能战胜自身的欲望, 所谓欲壑难填,至死方休也!美色、重权,人皆好之,争相趋鹜,不知餍足,我也 曾在这肮脏的泥淖中打滚,载浮载沉,乐此不疲。当我醒悟过来,想过虚无淡泊、 寂然清静的生活时,我已难以抽身了。“ 锺会说:“人之将死,好像都悟了道,可是让他再活一回,还是迷恋情色,追 慕富贵,所以老聃、庄周,天下一人也!” 夏侯玄凄然道:“是啊,我悔悟道之迟,不可补救,谁又能再活一回呢?‘安 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与达者数予,论道讲书,俯仰 二仪,错综人物。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 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入 帝王之门哉!’当时读仲长统之言,拊掌三叹,不能自己。古人云:”朝闻道,夕 死可也。‘我死无憾矣!“ 这一番话,使锺会的勃勃兴致和狎昵之心顿然消释,一时无言。 这时,几个手持火把的狱卒拥着一名狱吏匆匆赶来,对夏侯玄宣读了拂晓行刑 的敕令。夏侯玄平静地说:“我知道了,让我安静一下吧!” 拂晓,洛阳大街上观者如堵,夏侯公子站在槛车里,一身洁净的素服,纹丝不 乱,束发的象牙簪子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芒,他身材颀长,平时圆润白皙的面孔 更显苍白,朗星般的双眸凄冷漠然。槛车经过皇宫前的御街时,他看到两旁森严而 整齐的士兵和如林的闪光的刀戟,他忽然间想到父亲,想到自小随父亲跟着太祖曹 操来洛阳的情景。太祖曹操坐在六马金根紫帷车中,掀起帘帏,向外张望,高贵而 庄严的面孔上露出矜持的笑容。他和父亲以及曹氏众多的公子一起都在扈从队里, 这些王侯贵胄骑着高头骏马,个个衣着光鲜,神采焕发。那盛大而庄严的仪仗,那 如林的刀戟和招展的旗幡同眼前的一切何其相似!可谁会想到,如今自己正被拉去 砍头呢?父亲若有魂灵,他在高空中注视着这一切,会有何感想昵?往事如昨,太 祖曹操也在他的陵寝中化为了一堆白骨。那英明而智慧的人啊,他会想到他的江山 将要易主,他的子孙无可奈何地败落凋零吗?屈指算来,仅仅三十几年,世事无常, 不堪回首。白骨无言,白骨只是白骨,伟大如太祖曹操的白骨对这个世界也已失去 了意义,那祝祷的颂歌乃至祭祀的香火是多么虚妄啊!于是,夏侯玄的脑子里响起 了他自己谱写的箜篌曲《骷髅之舞》的旋律,这旋律伴随他一直走到刑场。 他在那里被砍了头。很快他也成为了一具骷髅——一具无头的骷髅,但是对于 骷髅来说,有头和无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