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针对大将军司马师的政变发生后,皇帝的近臣中书令李丰被杀,参与此次政变 的皇帝的岳父张缉,立刻被下了狱。同时,由太后下旨,废掉了刚封不久的皇后。 听到父亲下狱的消息,皇后痛哭失声。她大约哭了很久,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 道了。 皇后醒来时,一个宦官告诉她,她已遭到贬斥,再也不是皇后了。接着,两个 宫女过来,脱掉了她身上华贵的衣服,把一件土灰色的粗布袍子披在她身上。皇后 很安静,其实她很麻木,痛哭无济于事,此时只有听凭摆布。接着,她被一群人簇 拥着出来,被命令上了一辆驴车。驴车走在巍峨宫阙的阴影里,走在皇宫的御街上, 后面有几个阉宦和宫女跌跌撞撞地跟着驴车跑。 皇帝七日后听到了皇后在幽禁的地方悬梁自尽的消息。这之前,皇后的父亲光 禄大夫张缉已在牢里饮药而死。皇帝脸色铁青,他想召见某个臣子,但却想不起要 见谁。有几个内臣和宦官义愤填膺,向皇帝表示,这种权臣专横、主上蒙尘的局面 再也不该进行下去了。国家不缺忠臣义士,只要皇帝一振天威,群臣必将风附影从, 将欺凌天子、图谋不轨的权臣诛灭,使社稷久安。 这些话使皇帝掉了一些眼泪。他知道,事情并不如此简单。如今司马兄弟执掌 军国大权,经过父子两代多年经营,心腹爪牙,遍布国中,尾大不掉,痈已成患, 何能遽然除之?想到此,皇帝把天威振作之心馁了大半。就有身边小臣攘臂奋起, 道:“陛下不闻‘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吗?我等愿为皇上做死士,为国除贼,为 陛下报仇!”大家便计议了一番,认为司马师虽然可怕,但听说他右眼角上长了一 个毒痈,死期可待。只要先把司马昭除掉,心头大患就可了断。正好最近蜀地有事, 姜维带兵寇掠陇右,安东将军司马昭镇许昌,朝廷召他回京西击姜维,皇帝可趁犒 军之时,口传圣旨,我等拔剑向前,就地将他砍成肉泥!昭死,师孤掌难鸣,无能 为也!皇帝犹豫久之,身边众小臣一再撺掇,皇帝激奋,拔剑断袍,曰:“有司马 则无大魏,有大魏则无司马!事如不成,吾愿以身殉国,见祖宗于地下!”谋遂成。 嘉平六年(公元254 年)秋九月初七,皇帝出城至平乐观,以犒军之名,等待 司马昭。昭至,黑袍黑甲黑马,赳赳壮伟,左右各有四名持戟大汉护卫。前后队伍 严整,戈甲耀日,皇帝先生怵惕。司马昭下马,至前跪拜。其时,笙乐奏,萧鼓鸣, 优人云午等唱曰—— 青头鸡,青头鸡, 谁使啄黍(蜀)飞向西? 执刀待尔入网罗, 一道美味上宴席。 呀呀呀,青头鸡! 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云午等优人唱完“青头鸡”三字,皇帝即以玉佩掷地, 左右小臣即拔刀上前,杀死司马昭。不想皇帝紧张,不仅说不出话,且半点儿也动 不得。左右几个同谋小臣,见皇帝没发暗号,不敢妄动。司马昭见皇帝神色有异, 言语支吾,周围的人也变貌变色的,听那优人之歌,也觉蹊跷。于是,叩头起身, 一句话也没说,回身急步上了马,命大军直入洛都。 司马昭在马上向下属交代了军务,连马也没下,直奔大将军府,向司马师说了 晋见皇帝时的种种怪事。司马师恨恨道:“上次李丰等人阴谋未成,这次又有此等 怪事,看来人家真要砍我们的脑壳了!”说罢,立即传令:因城中兵马骤增,军民 杂处,情势复杂,易生变故,帝京之内,厉行戒严:没有大将军令,有敢私调兵马、 带甲结伙乱走者,视为作乱,杀无赦;为保两宫安全,皇宫周围,由大将军派正规 部队布防。令下后,全城整肃,皇宫外围,被司马师的部队围个水泄不通。 入夜,洛都有如大军压境的危城,到处充满紧张肃杀之气。司马昭再进大将军 府,见灯烛下,司马师脸色铁青,右眼的痈肿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痛得脸上肌肉牵 扯着都变了形,嘴里“咝咝”地吸气。见司马昭,即令把人带上来。立刻有两个大 汉把三五个血肉模糊的人掼在地下。司马师说:“我家两代对大魏忠心耿耿,以国 为家,不想人家却要杀咱们!”被掼在地下的除了优人云午,还有皇帝身边的两个 小臣,已拷问审实了皇帝参与诛杀司马昭的密谋。司马昭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问 道:“既有此谋,当时何不动手?” “皇帝害怕了,没有摔玉佩。要不然你这窃国之贼也早被结果了!”小臣倔强 地回答。 司马昭问:“你们说我窃国?我如何窃了国,窃了谁的国?” “你司马父子两代总揽朝政,皇帝任由你们摆布,还说没窃国吗?”两个小臣 自知必死,倒也不在乎了。 司马师喝道:“拉下去!”两个壮汉就把两个小臣拖了下去。 司马昭看着匍匐着的优人云午,道:“怪了,为何一个优人也要杀我?”云午 哭道:“不干我的事,他们就是让我唱歌。” 司马昭笑道:“你的歌挺怪,再唱一遍我听听。”云午只好赖唧唧唱了一遍。 司马昭道:“这歌编得倒好,可我怎么就成了‘青头鸡’了呢?” 云午战抖不止,低声道:“那只是胡编来骂将军的,一来将军戴着黑盔甲,二 来世人都骂当将军的是鸡……” 司马昭恍然大悟:“哦,前代的民谣,我也知道的,‘举秀才,不知书;察孝 廉,父别居;寒清素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嘛,黑白颠倒,清浊不分,世道 如此,社稷焉得不倾覆?优人都是聪明人,脑袋瓜子好用,想骂我,立时就编出来 了。可你们不了解我,我从小就在军队里,打过不知多少仗,我可是不怕死的,骂 我‘青头鸡’,真冤枉了我!”说完就笑起来。 翌日,皇帝曹芳一脸愁容,和太后对坐说话。外边已戒了严,皇宫被围得水泄 不通。大将军长史邓芝不待通报,径入宫来,不跪不拜,上堂厉声道:“大将军欲 废陛下,立彭城王为帝。快交出印绶来!”太后和曹芳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呆坐望 着邓芝。邓芝又高声对皇帝叱道:“陛下没听见吗?”曹芳一时颜面苍白,不作一 声,他起身给太后深鞠一躬,转身去了。太后愤然道:“天下还有此等事吗?呵斥 至尊,逼宫勒命,君臣名分何在?”邓芝冷笑道:“太后有子不能教,有负天下, 有何面目说出这等话来?今大将军意已决,又勒兵于外以备非常,太后如识时务, 只有从命,还有什么话可说?”太后环顾左右,只有二三内侍立在一边,呆望着她。 又听宫外脚步急促,兵器磕碰,有人大声呵斥宫人。太后说:“我要面见大将军, 有话跟他说。”邓芝道:“快把皇帝玺绶交出来吧,到了这一步,还见什么大将军!” 太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扭过身去,泪就垂了下来,低声吩咐内侍取皇帝玺绶。 太后双手抖着,捧过玺绶,泪水一滴滴落在包裹的黄帛巾上,把巾子洇湿了好大一 片。她将玺绶置于座侧,就转过身去。邓芝抓过玺绶,一句话也没说,快步出宫去 了。 司马师见了玺绶,说:“好,省得逼我做出别的事来,让人嚼舌头!”说着, 立刻叫取出齐王印信,要皇帝立即离宫。皇帝已被脱去天子衮冕,换了王服,由几 个内侍簇拥着,出了宫门。太后立在宫门外,见了皇帝,无语凝咽。皇帝伏地向太 后磕了头,却无一言。御阶上下,百官队列分两行排了老长,他们目送皇帝一步步 走出太极殿南门。皇帝脸上无泪痕,亦无悲戚之色,显得极其平静。他快步走到牛 车前,不待内侍动手,自己掀起帷幔,钻进车里去了。几十个大臣鹄立着,等着向 他做最后的告别。但他连车窗的帷幔也没掀起来,牛车就从那些大臣们身边辚辚而 过,大臣们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皇帝的罪状很快就被公布,这些罪状是大臣 们给太后要求废黜皇帝的奏疏中列出的,朝中所有重要的臣子都在奏疏上署了名。 他们陈述了皇帝“荒淫无耻,耽于内宠,不问政事,对国家不忠,对太后不孝”的 罪行。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臣子们不得不忍痛上疏,陈请太后废黜皇帝。太后和 臣子们的见解非常一致,批曰:“可”。于是,所有的法律文书得以齐备,可以书 之于信史。 贵人王裳跪在太后脚下,哀恳太后允她离宫随废帝同行。太后含泪,背过身去, 道:“去吧,有你在他身边,我也放心。此生我也再无缘见他,你为我好好照应他 吧!”王裳叩头谢恩,脱下贵人装束,换了素服,随废帝曹芳一同去了封地。曹芳 自八岁登基为帝,二十三岁被司马师所废,在宫中度过了少年时光。当他成为一个 青年,看清世事,想复振曹魏社稷时,大势已去,力不从心。他所以侥幸留得性命, 没有像他的继任者那样被杀掉,是因为王朝易姓改号的时机尚未成熟,但是这个时 机不会太远了!曹芳坐在牛车里,紧紧握着王裳的手。牛车在赶往封地的路上颠簸 着,两人相视而笑,眼里却含着泪光。王裳捏一下他的手,柔声道:“想哭就哭吧!” 曹芳道:“不,我不哭,我的眼泪在宫里已经流尽了,那是为大魏社稷而流的悲伤 之泪;现在我的眼泪是欢喜的泪,是为了你,为了你在我的身边!”王裳珠泪滚滚, 轻轻地依偎在曹芳胸前。 曹芳在他的封地又活了二十年,四十三岁死去。在他死的前一年,王裳已死。 他们死的时候,曹魏王朝已为陈迹,天下归晋,做皇帝的已是司马氏了。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