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几天,已在宁乡收购古鼎并运抵长沙的贺佑卿十分高兴。午后,贺佑卿一身 光鲜地走进聚宝斋,一脸喜色地对赵仲凯说:“我已准备好了一批古董到上海交易, 其中有与肖庭富合伙买的和氏鼎,我已叫伙计订好了后天去上海的船票。今晚,我 在东茅街潇湘酒家订了一桌,请土夫子穿山镜来吃晚饭。你与穿山镜认识一下,我 去上海期间他挖墓的货,我让他找你。” 潇湘酒家开在东茅街一处清幽处。虽是长沙有名的高档酒楼,但外观并不豪奢, 翘角飞檐,一色青砖墙,里面却是宽敞亮堂,古香古色又厚重。贺佑卿家住小东茅 巷,离此百步之遥,自然对潇湘酒家稔熟。他领着赵仲凯径直走进潇湘酒家的芙蓉 园包厢。二人坐定,贺佑卿叫堂馆点菜时,对赵仲凯说:“这里的红煨土鲍、奶汤 鱼翅、红烧肉很有名,其他各种菜也有味道。今天我们点个红煨土鲍、红烧肉,上 份清蒸鳜鱼,再上两个小菜。”赵仲凯应声道:“听凭贺老板安排。”说罢四顾周 遭,心想,在他居住的小镇,断然找不出这样的酒家,就是在县城也未必有。 二人喝茶时,赵仲凯问道:“你约来的这位土夫子怎么叫穿山镜?他与聚宝斋 一定很熟吧?” 贺佑卿一笑:“岂止很熟,他吃这碗饭,还得搭帮我。”穿山镜叫肖桂生,性 子刚烈,早年他在老家宁乡伤了一位乡绅后跑了出来,先在便河边搭了间棚屋住。 他白天去当箩脚子,在码头上给人挑货,挑货上船下船是件苦活。那天他嫌两个长 沙伢子抢他挑脚生意,与两个长沙伢子理论起来。对方仗着人多,先动起手来,穿 山镜也不是服软的角色,扔下箩筐,抢起扁担就砍。不远处两个长沙人也冲过来帮 架,穿山镜眼看要吃亏,贺佑卿正好路过,便往当中一站,婉言劝那几个长沙伢子 住手。一个长沙伢子说:“先生你好话一句三冬暖,住手可以,但他得赔我俩工钱。” 当时贺佑卿一笑:“那就这样定了。”急忙从西装口袋中摸出两块光洋,塞给一人 一枚,一场殴斗化解于顷刻之间。 穿山镜感激涕零,但对两个先动手的长沙伢子,仍有几分火气。贺佑卿对俩长 沙后生说:“都是吃这碗饭的,今天不见明天见,何必拳头相向呢?”两个长沙伢 子息火离去后,穿山镜过来道谢。贺佑卿说:“这样吧,我也给你两块光洋,你去 买部旧板车,置两只长筐,去黄土岭拖黄泥卖吧,城里哪家烧煤都缺不了黄泥。挖 黄泥说不定还能挖到宝呢。” 穿山镜一脸困惑,火气全消,问贺佑卿:“老板的话我没听明白,挖黄泥怎么 能挖到宝呢?” 贺佑卿见周遭无人,走近穿山镜:“我是南正街做古董生意的,有个经常来我 这里卖瓷碗和瓷盘子的人,就是拖黄泥卖的。”他见对方兴趣渐浓,简单地说: “你在山坡下挖黄泥时,也许会挖到隋唐至宋朝的墓葬。墓葬尸骨无存,但那些随 葬品,譬如瓷碗瓷盘,或者陶罐什么的,就是古董,很值钱。” 穿山镜听罢大喜:“老板,我懂了,我去拖黄泥卖,比当箩脚子轻松,如果能 挖到古董,我上南正街找你贺老板。” 赵仲凯觉得真是在听故事,很有趣,不禁问:“后来呢?” 贺佑卿笑起来:“他此后自然过得滋润。开始还挖黄泥,后来干脆邀了几个人 干起挖墓这营生。挖墓虽累,但来钱快。他那帮人早晨都去麻圆湾那家春来茶馆喝 茶吃包子。落雨天,下雪时,更是闭门不出,围炉向火,尽享清闲。只是干挖墓的 营生,老婆不好讨,谁不害怕这挖坟掘墓的事?好在后来他相中了宁乡老家一个叫 张小兰的少女,前晌才完婚带回长沙来。” 赵仲凯又问:“土夫子不是挑土的?” 贺佑卿见赵仲凯一脸惊异,说:“你可能不知道,长沙人称盗墓人叫土夫子, 近百名长沙土夫子分别占据着浏阳门外、南门外、北门外、河西坟山,挖墓掏葬器。 北门外、河西一带的窑户、土夫子,则到藩城堤销货。占据山地坟山的土夫子划地 分割,互不袭扰对方的领地。天心阁外,从识字岭、麻园湾、左家公山、长岭、左 家塘到妹子山为一条脉,分布着成群的春秋战国楚墓,穿山镜是这一带的为头人, 他的货都到我这里来销。穿山镜手下有四五个人,都住在麻园湾,我去过穿山镜家, 他家外墙用的旧城砖,里墙砌着不少画像石、画像砖,一到晚上,画像石、画像砖 绿荧荧地发光。” 在赵仲凯听来这是闻所未闻的故事,于是问道:“肖桂生又因何得名穿山镜? 听这名字,大概是有双奇眼,得知地下墓葬。” 贺佑卿说:“那天,他与手下三个土夫子在左家公山山顶开挖一处战国墓,从 封土堆边挖竖井到棺椁边时,发现墓葬与封土堆中心位置偏右。掏尽棺内葬品时, 穿山镜忽然发问:”你们说这墓是单人墓,还是双人墓?“来自河西的窑户陆运祥 说:”不是明摆着的单人墓吗?“他在河西做过窑工,后来干上了盗墓这一行,因 与合伙人意见不合,闹翻了后,到河东来投奔穿山镜。当时肖桂生肯定地说:”左 边还有一座墓。“ 赵仲凯忙问:“后来呢,是双墓?” 贺佑卿点点头:“你说对了,是双墓,穿山镜这名字就这样喊开了。” 赵仲凯又问:“穿山镜怎么能在挖第二孔墓前知道是双墓呢?” 贺佑卿说:“我也是事后问穿山镜才知道的。他说这很简单,古人下葬、封土 是有讲究的,墓葬与封土堆的中心线基本一致,偏右即左有另一墓;偏左,则右有 一墓;偏前,则偏后必有一墓。” 赵仲凯意犹未尽,有了想早点见到穿山镜的念头。 “贺老板,我来晚了。”穿山镜的粗嗓音一下子吸引住了二人的目光。贺佑卿 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赵仲凯打量了一眼穿山镜,他身体偏矮,唇上唇 下刮去粗胡子后,一片喷青。他粗砺的手打拱手时,拇指套着一只很粗的玉扳指, 手拎着个荷叶包,赵仲凯觉得他像是一位屠夫。 贺佑卿一见穿山镜手拎的荷叶包,说:“又去了马明德店?”马明德店是位于 古家巷口的一家卤味店,开设于清朝咸丰年间,号称百年老店。它店堂虽小,但酱 汁肉、酱汁肘子、各色卤菜远近驰名。 穿山镜一副感谢状:“还是贺老板最了解我,刚才马明德店排着长队,所以来 得晚些。”他的目光一下停在赵仲凯身上,“你可是赵先生?听贺老板说,你修旧 如旧,佩服。”穿山镜是前夜带着挖洞子的货去贺老板的公馆才知道赵仲凯的。 赵仲凯站起打一拱手,说:“穿山镜的名头也很响呀。”其实,他也是几分钟 前才知道穿山镜的经历。 贺佑卿招呼穿山镜在他的另一边坐下,对二人说:“我已点过菜,二位喝什么 酒?”他侧身问赵仲凯,“这里有西汾、汉汾、湘汾、黄酒,还有劳九芝堂泡制的 虎骨酒,”他又转脸问穿山镜:“你喝什么酒?” 穿山镜心直口快:“喝长沙人自己酿的湘汾吧。”赵仲凯附和:“喝湘汾好。” 其实,赵仲凯在乡间只喝米酒、红薯酒,米酒、红薯酒度数低,他喝醉机会少。 席间,贺佑卿告诉穿山镜,他明天一早登船去上海,聚宝斋事务就烦赵先生打 理。他走后无论挖到什么货都找赵先生收,有事尽可向赵先生请教。 贺佑卿发完话,穿山镜很是恭敬。赵仲凯也借势说了些事,譬如,碰到古漆器, 要注意保护漆皮,漆皮掉在泥里也要拣出来,因为古漆是做不出来的,但可拼旧如 旧;还有,小件古青铜器和其他古器上的泥垢,可以用牙刷刷去,等等。穿山镜毕 恭毕敬,连连称是。 贺佑卿不喝酒,一如老习惯,以茶代酒,频频劝二人喝酒吃菜。穿山镜不是头 一回与贺佑卿喝酒,他觉得贺老板有情有义,才请得动赵仲凯这样的好师傅。 赵仲凯今夜是母亲仙逝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不久,已喝至微醺,话不免多了 起来。 贺佑卿见周边食客先后离去,穿山镜渐渐多了豪语,赵仲凯微醺,便招呼已然 放下筷子的二人说:“我们走吧。”他在潇湘酒家门外,目送穿山镜往南,赵仲凯 往西而去,心里涌起一阵快感,有了适才的二人,聚宝斋还有得戏唱呢。 晚上,贺佑卿上了居室的二楼。他要去上海好几天,想临走前看看他的私人藏 品室。自从他与古玩结缘以来,喜欢于夜静时登上二楼的藏品室。他从来不让太太 或保姆动他的东西,甚至不让她们进来。他总是自己亲自擦拭藏品的灰尘,然后停 立藏品前心静如水,耳畔仿佛响起远古的回声,眼前浮现出摇曳多姿的历史景象。 他喜欢俑,俑占了一个藏品柜,陶俑、木俑、瓷俑、铜俑、玉俑。俑中又有人物俑、 动物俑、器物俑。他想在俑藏品中不断代,于是俑越来越多。早期的陶俑淳朴、自 然。战国时期的俑多为殉葬的奴隶形象,显得朴拙、呆板。秦始皇以武力统一中国 后,兵马俑成为一种时尚。比较起来,他更喜欢隋唐时期的俑。汉代造出了瓷后, 给隋唐的俑发展提供了广阔空间。隋以前的女俑大都细腰大足,身瘦面胖,衣宽袖 肥。到唐代则上身细小,衣袖瘦长。唐三彩创选了俑的绚丽多彩,形神兼备,物象 纷繁。贺佑卿有几尊唐三彩的乐伎俑,或捧笙,或弹琵琶、吹笛、敲板,惟妙惟肖。 他还有一尊雄壮的骆驼俑,那昂颈奋蹄的形象,使人感觉它正置身于大漠沙尘中。 元明清的瓷俑更传神,尤其清俑,瓷胎薄,仿若只有一层极薄而明净的釉,他藏柜 里有只舞俑如是。 青铜器是贺佑卿的最爱之一。他收藏着春秋时的盛食器、礼器蟠虺纹豆、方腹 三足的酒器爵、龙凤纹香、青铜羊樽及几件青铜兵器。他觉得青铜器的纹饰或轻灵、 或繁复、或疏朗,体现一种节奏、一种深厚意蕴。它的器型款识、纹饰,构成乐章, 抑扬顿挫,轻重疾徐,令人浮想联翩。 陶和瓷占了贺佑卿的一个藏品柜,古陶虽器型朴拙,但高度仿真的乌纹、鱼纹 会使人想到那个没有商品交换、没有战争的久远年代。他那只宋代官窑出的三十二 厘米高的釉里青弦纹瓶、明永乐窑官窑出的菊纹执壶、清康熙时花鸟树三彩瓶常引 他久久停立。他喜欢清康熙时青瓷的瓷胎细腻、温润,仿佛清肌玉骨,散溢灵气, 白则如雪,蓝则似海。他还记得每件藏品的获取过程,知道每一件藏品所处朝代, 以及它们产生的工艺环境。他甚至感到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只要虔诚,人与古董可 以相通,获得有益的启示。 穿山镜从潇湘酒家徒步回来,刚进麻园湾,远远看见了他家平房透出的煤油灯 光。 他进屋后,把手上的酱汁肉放进碗柜后,叫妻子小兰端来洗脚水。他今晚有几 分醉意,洗完脚后就躺上床睡了。 深夜,忽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把穿山镜震醒了。穿山镜在雷声中醒来,靠床头 坐着。小兰瑟缩地偎近穿山镜说:“我怕。”穿山镜想,入秋了,怎么响雷呢?他 听到窗外一片哗啦声,屋后那棵梧桐树被吹得呜呜作响。他忽然想起已故的师傅、 老土夫子茂源公说过,房为阳宅,墓为阴宅,天地感应,天人感应。雷雨之中正是 倾听地下墓坑虚实的绝佳时机。他忽然想起附近的一处山林中有墓穴。穿山镜喝了 酒,有几分躁热,赤脚下地,从墙角操起油纸雨伞,奔到门边,回头对小兰说: “我走后你闩好门,我有要紧事,去一会儿就回。” 小兰战战兢兢下床关门时,风呼地刮进来,她对着穿山镜背影说:“你怎么偏 这时候出门呀?打雷下雨我有些怕。” 穿山镜隔壁是陆运祥的房子,他昨天回了浏阳老家没回,第三间是德彪居住, 第四间住着六指指周世平,因为他左手大拇指边多生了一根小指头,人们给他取了 个六指指的绰号。这一排四间平房,穿山镜的最大,陆运祥的房略小,德彪和六指 指都是单身,故房子又小一些,都是前后两间的格局,都用天心阁城墙砖当外墙, 内墙多用墓坑的画像石、画像砖。穿山镜最先擂响德彪的房门。德彪一听是师傅深 夜敲门,想必有急事,连煤油灯也未点,连忙趿上鞋开门。一听穿山镜说要登岭, 德彪二话没说,就抓油纸伞。穿山镜再敲六指指房门时,六指指磨蹭了一会儿,才 点灯开门。一听穿山镜说要上山探墓,便嚷开了:“陆叔不是说过,那里不会有古 墓么?再说陆叔不在,等他回来再去不迟。” 穿山镜还有几分酒气,火了:“你去不去?” 六指指是个会看脸色的人,知道师傅脾气:“好好,我去。” 一行三人都熟悉这一片的低矮山林,一会儿,借着惨白的闪电光,在一座熟悉 的、几近平复的封土堆前停下来。穿山镜凭着先前的估测,在封土堆的中心位置跪 伏下来。德彪招呼六指指,加上穿山镜那把伞,把他遮挡在雨伞下。这时,轰隆隆, 轰隆隆,高空响着雷震,穿山镜用右耳贴着黄土,绷紧神经认真倾听。他先是眯着 眼,紧闭嘴唇,继而咧开嘴,他听见了响自土层深处的回应,那呼应声随着雷震从 地底传来。他听了一阵,亢奋地跳起来,狂啸着:“这地下肯定有座古墓!德彪、 六指指,你们都听听,地底有回声,好大的回声!” 雨很大,又是北风雨,油纸伞被急雨砸得很响。山林间腾起的水雾使夜色更昏 暗。六指指全身湿了,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德彪走近穿山镜说:“师傅,你听准了, 行了。雨这么大,我们回去吧。” 穿山镜被传自墓底的回应震撼,对雷声、雨声、风声浑然不觉。当他看到连连 打着喷嚏、浑身瑟缩发抖的六指指,才皱皱眉头说:“回去吧。待运祥回来,土不 湿了咱们再挖。” 陆运祥从浏阳回麻园湾的第二天傍晚,穿山镜、陆运祥、德彪和六指指一行四 人,来到了那片封土堆前。依惯例,穿山镜叫六指指先挖,并且下挖时略向斜里挖, 三人在一边闲坐。平时他们是带着纸牌来的,一人挖,其余三人玩纸牌,今夜穿山 镜不准带纸牌,说有好货,得集中精气神儿。不一会儿,一个一人多深、两三个箢 箕大小的竖井型洞子挖出来了。穿山镜叫六指指上来歇会儿,德彪下去接着挖。六 指指踏着隔数尺一级的脚窝上来后,一边歇气,一边喝着带来的茶水。德彪比六指 指体壮,他使惯的短柄锄磨得锋利,一箢箕土抛上来,毫不费力。陆运祥在封土堆 边烧起了一堆柴火。 穿山镜不时抓起倒出的土拿到柴火边细看。陆运祥当过窑户,干挖洞的活有好 几年,懂些门道儿,他问一脸喜色的穿山镜:“还是网纹土?”穿山镜含笑点点头, 他明白,网纹土填得越厚,证明这洞子年代越久。德彪挖了一阵后上来歇息,六指 指接着下去挖。德彪再次下去后一个时辰,他顺着竖井型的洞子攀上来,告诉穿山 镜,已挖到了白膏泥层,又黏又柔,像糯米糕似的,还说他铲去了棺椁一面的白膏 泥。 穿山镜大喜,地下没遇到拦石,也没遇到地下水,这么顺溜,这下一步是师傅 揭棺了。让师傅开棺椁取物这是土夫子的规矩,师傅阅历广,经验丰富,知道棺木 是怎样镶板踱榫,从哪处搭榫插入铁撬棍,易于使棺木的四根方木分离。总之开棺 取物时的玄机多多,其中精炒之处,师傅是不会轻易让徒弟知道的,以免徒弟私藏。 陆运祥跟穿山镜搭伙两年了,穿山镜还没给过他一次开棺取货的机会,从今晚 情况来看,墓里肯定有好货,陆运祥想要得到这个开棺取物的机会,再次尝尝在河 西时曾得过的甜头。在他与穿山镜搭伙之前,曾与河西一个窑户搭伙盗墓,当时两 人同时开棺取物,他趁对方没注意,吞了金箔进肚;还有一次是吞了一颗精巧的玉 珠,事后再屙出来换钱。但纸包不住火,被收货的古玩商抖搂了出来,他的合伙人 一气之下,叫他走人。穿山镜不知其情,加之正是用人之际,便接纳了他。陆运祥 拿定主意后,对穿山镜说:“今夜让我开棺取物吧,保证棺内物件一件不少。” 穿山镜盯了陆运祥一眼,沉默了一阵,见他很坚决,慢吞吞地说:“那好吧, 你洞下小心。”他说的是一句双关语。 陆运祥到洞底后,点燃灯,根据方位,用一头尖的铁撬棍插入木棺,原来有棺 无椁,省了许多周折,不免心中欢喜。 他刚撬开木棺盖板,一股奇臭略带硫磺气味的气流喷射而出,把灯一下吹熄了。 陆运祥急忙去点灯,灯刚点燃,一声爆响,洞里腾起一团带白焰的火,直扑陆运祥, 他的头发、睫毛一下子着了火。他吓坏了,惨叫一声:“救命啦!有鬼!” 离洞口最近的六指指听到墓底传来的呼救声,马上对正靠在土包喝酒的穿山镜 说:“师傅,陆叔在洞子里喊救命,说有鬼。” 德彪走过来,毫不犹豫地说:“师傅,我下去。” 穿山镜盖住酒瓶盖,用手抹抹嘴:“我去。”他心底考量起来,土夫子都是不 信邪不怕鬼的铁血汉子,谁见鬼抓人?他倒听师傅说起过火洞子,但长沙城从河西 到河东,从未听到过发生火洞子的事。他一下子踩着竖井式洞壁上的脚窝下洞,德 彪马上递过一把短柄锄和箢箕。穿山镜一边喊:“运祥莫慌!”一边猛地用锄往箢 箕挖土,往陆运祥身上泼撒,陆运祥身上的火熄了,他又泼撒土熄了洞子里的余火。 接着,他把眼泪巴沙的陆运祥推到出洞的地方,说:“快,你先上,赶紧去抓药疗 伤。” 陆运祥刚爬出洞口,穿山镜随后也攀出洞子。他招呼惊骇的六指指,说:“你 赶快扶你陆叔去浏阳门找名医陆老医生,他对刀伤烫伤很有本事。钱不够,我天亮 后送钱去。”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光洋。六指指接了光洋,扶着陆运祥慢慢走了。 德彪悄声问穿山镜:“我们还继续挖这火洞子?” 穿山镜瞪圆眼:“当然,夜长梦多,我们不继续挖,不是让别人白白捡了便宜? 这下面肯定埋着好货。”他望着陆运祥和六指指远去的影子,一口喝光了瓶里的残 酒,将瓶子甩得远远的。穿山镜下了洞子,洞子里火虽熄了,但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他用撬棍撬棺盖时,意外发现棺盖上有一件丝织品,似有色彩和花纹,他拉它放在 棺边时,忽然碎成许多片。棺盖打开后,他粗砺的手凭多年的经验在尸骨上游走、 拉捏后,断定墓主人是一位老者,男人。 穿山镜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青石坡上挖的一座汉墓,倘若眼下这墓也像那汉墓 才好。他依稀记得:那墓也有白膏泥层,还有一尺多厚的木炭,外椁漆着彩绘,虽 费了很大功夫,但让人开心。一撬开棺盖,是座女尸墓,内有头箱、边箱,漆奁里 尽是姑娘家的木梳、小铜镜、剪刀和扑粉,还有乐器,竽、瑟。他清点棺内器物后, 剥开包尸的软布和丝绸,把灯移近女尸,发现女尸面孔很年轻,且衣着华丽,人像 睡着一样。穿山镜认定女尸出自当大官又有钱的大户人家。他听贺佑卿说过,汉代 墓葬主人有玉握和七窍塞的说法,这样可以使尸体不朽,并为后人祈福。他细心清 点她身边随葬品,先扳开女尸的双手,两只卧伏的青灰色玉猪让他眼中一亮,玉猪 造型朴拙,嘴眼部均以阴线刻出,还闻出有股土腥味。随后撬开女尸的嘴唇,蹦出 一只玉蝉。他见玉蝉双眼由两侧雕琢突出,翼纹和蝉脚的阴刻十分抢眼,于是多看 了几眼。继而从上到下,挖出椭圆形的双眼玉塞,抠出圆柱形的鼻孔塞,圆椎形的 肛门塞、生殖器玉塞,又从女尸左腕上扯下金镯子,从腰上解下玉佩。他回顾周遭, 只有四壁的画像石没法带走了。他越是盯住画像石看,那画像石上的田庄、五谷、 六畜,越加生动起来。就在穿山镜再看年轻女尸时,尸体已变黑,像豆腐渣一般散 开,慢慢流水,使穿山镜惶恐的是,有一股寒彻骨头的液体漫过脚背,一种奇痒刺 痛的感觉使他打了一个寒噤。那次从汉墓女主人处所获,是穿山镜盗墓生涯中绝无 仅有的一次,今天在这同为古墓的地下,又是火洞子,还伤了人,应该有更多的收 获才是。穿山镜万万没想到,棺内惨不忍睹:只有一方石砚和一条墨,一支竹管里 有两支毛笔,一只陶罐、一只夜壶,一只木盒里装着六件木俑,像是女侍,都细瘦 而颀长。他吸了一口气,冲男尸开骂起来:“你生前肯定是个穷秀才,穷光蛋,死 后还是个穷鬼。”他解气后,叫德彪往上起吊物件时,顺手把那碎成几片的丝织品 塞进一只陶罐里,心想,这破织品也许值不了多少钱。今天洞子里无铜无玉,算是 一场空喜。 穿山镜出洞子时天亮了,肚子在咕噜直叫唤。他招呼德彪说:“先去春来茶馆 喝茶吃包子,再去贺老板那里卖货,还得付陆运祥的药钱呢。” 德彪肚子也饿了,有些乏。今晚的货不多,他把那几件货用一个厚实的袋子提 着,随穿山镜朝麻园湾路口的春来茶馆走去。 穿山镜走近春来茶馆时,见雾气朦胧中人影晃动,连茶馆外坪上都早已坐满了 人,他们是这里的第一批食客,大多是菜贩、人力车夫。他们在外间坐或站可以照 看进菜的箩筐和人力车,所以宁肯站着吃。二人往里间走时,门口的大炸锅里,滚 油中正翻滚着油条、油饼,灶台上的多层蒸笼里溢出包子、烧麦的诱人香味。穿山 镜是这里的熟客,正端着一盘热包子上桌的小伙计冲他一声锐喊:“肖爷,里面坐。” 里间烟味、茶香四溢。穿山镜正在搜寻桌子时,忽然一位中年人一边向他招手,一 边喊穿山镜:“这边来,这里给你俩留着座位。”穿山镜定睛一看,是肖庭富。等 他和德彪走近桌子时,肖庭富已叫来伙计点吃食:“穿山镜,我就知道在这里能等 到你,今天我请客,你们只管点。”他显得格外爽快。 穿山镜肚子饿了,也顾不了那么多,冲小伙计说:“一人一杯酽茶,两个包子, 一糖一菜。”肖庭富接过话:“我也一样,喂,穿山镜,不够嘛,一人再加一个肉 包子。”穿山镜点点头,德彪也觉得肖庭富这个补充正合心意。穿山镜心里嘀咕, 肖庭富平素刻薄,自家兜里的钱看得很紧,今天这是怎么啦? 包子很快上桌了。穿山镜饿极了,性急地用手将糖包子、肉包子抠去底板面团, 塞进几粒花生米,将两个包子捏扁来吃。按穿山镜的说法,这叫老蚌含珠,许多老 长沙喜欢这吃法。德彪吃相雅些,将包子糖心菜心吃完后,将面团一团一团蘸着热 茶吃,吃得津津有味。 穿山镜咽下包子,喝了一口酽茶,对肖庭富说:“昨夜挖了一个洞子,只是倒 霉,火洞子里烧了人不说,洞子里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土夫子眼里,挖到金器、 玉器最好,少说也得有青铜器,陶器、瓷器算一般。 肖庭富头凑近穿山镜,说:“老乡,许久没见你了,来看看你,能不能找你买 些好货?譬如你们刚从洞子里挖来的?”他眼梢盯了一下桌下那只袋子。今早,他 就是瞅准了贺佑卿还没有从上海赶回来,想趁机捡个便宜,这一点连穿山镜也不知 道。 穿山镜苦笑了一下,连连摇头说:“这点货确实不值钱,而且我早已答应了给 贺老板。他从上海回来要货,我没法交代。”再说,贺佑卿离开上海前在潇湘酒家 已打过招呼,说肖庭富来找你要货,别理他。他肯定不如我对你们道义。穿山镜曾 与肖庭富打过交道,他觉得贺佑卿是比肖庭富道义,他不能做对贺佑卿不义的事。 尽管肖庭富说了很多,穿山镜只是应付地点头。 肖庭富见状,顺水推舟说:“既然你这回不方便,有货随时来找我吧。我保证 比贺老板价出得高。”他见两人很快吃完了早点,便抢先付钱。穿山镜说:“那怎 么行,我付。”一摸口袋,想起昨夜带的两个光洋已给了陆运祥抓药,见肖庭富诚 心付钱,便把手缩了回来。 穿山镜、德彪与肖庭富分手后,直奔南正街聚宝斋。聚宝斋刚开门,临时雇的 伙计说贺老板在上海未回。穿山镜问伙计:“赵先生呢?”小伙计说去了宁乡老家, 要过两天回。穿山镜又问贺老板几时回,伙计说,这说不准。穿山镜央求伙计: “我们与贺老板是老交情,我们有个兄弟今早伤了,能不能先借点钱。这以前,我 与兄弟们有困难,都是向贺老板借钱的,日后有了货用货偿还。”伙计有些为难: “我确实做不了这个主。”无奈之下,二人拖着疲乏的两条腿去了藩城堤。一路上, 穿山镜对德彪说:“我们当土夫子的,就是餐搞餐,顿搞顿,来得容易,花得也快, 眼下救人急着用钱,就得罪贺老板一次了。” 肖庭富从麻园湾回来,正在与钱婉萍谈事。他回头猛然见到垂头丧气的穿山镜, 不禁哦了一声,想不到穿山镜和德彪转身来藩城堤这样快。他看了德彪的袋里货之 后,出了一个令穿山镜讶异的数额。穿山镜留了后手,六件木俑他留出来了,这是 贺老板以前交代过的,他喜欢俑。陶罐里那件破烂丝织品,穿山镜根本没当是古董, 拨弄了一下,对肖庭富说:“这破烂玩意算送给你吧。”两人拿了光洋后便去浏阳 门找陆顺祥。走出肖庭富古玩店时,穿山镜想,适才陶罐里那件破丝织品送给肖庭 富,算是对肖庭富早餐请客的答谢罢,但肖庭富的出奇欢喜使穿山镜生疑,难道那 破丝织品也是宝贝?这样一想,他后悔将它白白送给了肖庭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