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天晚上王宏才并没有回桦树溪,他想在附近找个小旅店住下,第二天再去找 小花,和她好好说说,他不相信小花会变得那么快。 王宏才在街上转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适当的旅店。价钱低的,不像样;像点样 的,价钱又太高。他刚从一家旅店出来,对面的巷子里蹿出一辆摩托车,差点儿将 他撞上。骑摩托的主儿梳着大背头,戴着大墨镜,哧啦一声刹住摩托,说,找死啊! 王宏才火冒三丈,正想发作,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好面熟,于是,张开的嘴又 闭上了。那人似乎也觉得他面熟,两人对视了一下,还是王宏才先认出了对方。王 宏才小心翼翼地说,你是刘老师吧? 那人听对方称他为老师,忙摘下大墨镜,在路灯下仔细看了好一会,说,想起 来了,你是桦树溪的那个,那个写兄弟媳妇的,对吧? 听刘英青又提起兄弟媳妇的事,王宏才的心里有些不快。他说,我叫王宏才, 农民。说完,想走。 刘英青拉住他,说,你想住宿是不是?走,上我那儿住去,花这土鳖钱干啥! 刘英青推着摩托,拉拉扯扯地将王宏才带到县文化馆。刘英青把摩托车放在走 廊里,打开办公室的门,让王宏才进去。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刘英青 说,这就是我的写作间,有时候写晚了,就住在这里。乡下来作者了,也住这里, 我从不让他们花冤枉钱住旅店。 王宏才的心里热乎乎的,没想到刘英青还是个热心人。王宏才问,刘老师还坚 持写作啊? 刘英青叹了口气,说,不写干啥去?让我种地,受得了那份苦吗?做买卖,不 是那块料,就得写,靠它评职称,靠它赚外快,总之,得靠它生活啊! 王宏才说,刘老师真谦虚,你可是在省里都小有名气的作家啊。 刘英青自嘲地摇摇头,说,徒有虚名啊,你再能写,能写过王蒙,能写过路遥 吗?一篇小说能有几个稿费?当作家都快穷死了。 那,你不是还写吗?王宏才说。 刘英青说,穷则思变。你看现在书摊上,什么杂志最卖钱?就是那种封皮上挂 乳房,文字里专写女人三角区,标价都是九块八的那种杂志。也有人找过我,约稿, 写完了不用署名,一篇一千块,一手交钱一手交稿。当时我也心动过,人穷志短马 瘦毛长,可是写着写着,心里就不是滋味,就像当婊子卖淫一样,有良知的人根本 干不了,后来就不干了。 那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呗?王宏才说。 刘英青说,我现在不写小说了,写报告文学。 王宏才说,报告文学也不好写啊,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理由的《扬眉剑 出鞘》,多有名啊。 刘英青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说的报告文学,或者叫纪实文学,比你说 的那些好写多了。我专写当下的名人,企业家,官员。确切点说,是那些急于成名 的企业家,急于升迁的官员。他们有钱,也不怕花钱,只要有人能给他吹嘘就行。 于是,诸如《全球企业家》、《黑土精英》之类的刊物就应运而生了。人家真正的 名家不屑写这些玩意,像贾平凹、张贤亮这样的作家能写吗?那么,时代的重担就 落在我们的肩上了。就像契诃夫说的那样,大狗叫,小狗也要叫! 说着,刘英青从抽屉里翻出一摞杂志,杂志的装潢都很精美,封面上都是企业 家或官员的工作照。一个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身后是摆满精装书籍的书橱,办 公桌上摆着国旗或党旗,手里拿支笔,或是正接电话,一副很有文化、工作很忙的 样子。杂志里有不少刘英青的作品,配有作者和主人公的大幅照片,还有作家简介, 真是风光无限。 这种刊物有人买吗?王宏才问。 刘英青说,这叫皇帝女儿不愁嫁,反正企业家、官员们有钱,还能亏待杂志社 吗?能亏待作者吗?不瞒你说,我这几年,就靠写这种报告文学,买了房子,给儿 子安排了工作。 王宏才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刘英青似乎看出了王宏才的心思,叹了口气,说,你别笑话我, 其实我也不想写这些东西,我知道,写这些比写女人三角区的那类东西也强不到哪 儿去。可是,我要生活啊,不像你,你还有一亩三分地呢,我可是靠笔杆子吃饭的 啊。 王宏才苦笑了一下,说,刘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不明白,人家马 丁·伊登能靠文学改变命运,咱咋不能呢? 接下来,王宏才把他这些年遭遇的困惑讲给刘英青听。刘英青说,现在的人不 知是怎么了,谁的钱都骗。骗一骗那些贪官、暴发户,就算劫富济贫了,可是,还 有那么些人专门骗那些虔诚的文学爱好者,怎么忍心啊! 王宏才明白了,刘英青把他自己写报告文学的行为当成劫富济贫了。这样一说, 他就从一个小瘪三,变成替天行道的英雄了。 刘英青说,你还记得那次笔会上,被我批为只会写好人好事的那个作者吗?那 个老钟,和平乡的。现在,人家不写好人好事,专做好人好事了。 是吗?王宏才感到好奇。刘英青说,高尔基说,文学即是人学。人家老钟就研 究人,就研究我写的那两类人,企业家,官员。他们最不缺的是钱,有了钱,自然 也不缺女人。但是,有了女人,还得有享受女人的本领。就像一则广告上说的那样, 过去穷,没钱买花生米,现在有钱了,牙口又不行了。那些暴发户,贪官,整天沉 湎于酒色,身体都淘空了,糟的直掉渣儿,眼瞅着是好事,就是干不了,你说着急 不?人家老钟就研究透了,研制出一种养精补肾的茶,起名叫春茶。茶里添加了好 多中药成分,但叫春茶,不叫春药。你想啊,企业家,官员,都是有身份的人,哪 能喝春药呢,喝点春茶,还是很高雅的,有文化,有品位。不过,茶的广告语很俗 :喝春茶,让女人夜夜娇。老钟的这种茶卖得火,没多少成本,却卖高价。价低了, 没人买。好多人买都是送礼的,不高档点行吗? 王宏才问,这种茶有作用吗? 刘英青说,作用当然是有了。别说里面加了中药,就说精神作用吧,那也是力 量巨大的。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嘛。一次,我的一个女同行,一个也被称为报 告文学作家的小报记者来看我,临走,我送她两盒春茶。我说,这茶是送给你享受 的,你却不能喝。她觉得很神秘,问,那给谁喝啊?我说,谁给你当老公你给谁喝! 她还想问什么,我说,你回去看说明书吧。一个月后,女同行又来了,临走,磨磨 蹭蹭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有啥话尽管说!她吞吞吐吐地说,那茶还 有么?我笑得够呛。女同行的脸红了,说,你想哪儿去了,是我们领导要,上次你 拿给我的那两盒,我送给我们领导了,没想到,他喝上瘾了…… 王宏才忍不住笑了,说,这个老钟现在也成大老板了吧? 刘英青说,当然了。那次我见到他,说,钟总,是不是让我给你写篇报告文学 啊?老钟连连摇头,说,不用不用,好人好事我比你写得好! 两人一聊聊到半夜,仍意犹未尽。刘英青说,走,我请客,出去吃点烧烤,然 后再去歌厅,嚎他几嗓子。 一提歌厅,王宏才的心就咯噔一下,说什么也不肯出去。刘英青见王宏才坚持, 也就不让了。刘英青说,咱都是搞文的,爱好文学一场,我也帮不上你什么,正好 我手头有几篇稿子催得正急,就交给你两篇,写好了,一篇五百元,干不? 王宏才瞪大了眼睛。一篇五百元,两篇就是一千元啊。他写了这么多年,还一 分回头钱没见过。他说,我没采访,不知道写啥啊。 刘英青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沓纸,说,工作总结,事迹材料都有,你就妙笔生花 吧,不要超过五千字。 王宏才心想,我只知道建筑工程有转包的,没曾想写报告文学也有转包的。两 人互换了电话号码,约定了交稿时间,刘英青就告辞了。 王宏才应邀参加了梁文达的婚礼。 梁文达的新娘是成好,县委组织部成部长的女儿。婚礼很简单,亲朋好友聚到 一起,简单吃顿饭,就算结婚了。梁文达对此的解释是,人家成部长是县里的领导, 我又在县长身边工作,大操大办,影响不好。只是他心里明白,他不想张扬,还有 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成好。 王宏才觉得,成好人倒挺好,就是长得不怎么好,比梁文达真处或假处过的那 几个对象差远了,就是和桦树溪的黎平比,也是没法比的。 不过,只有梁文达知道,成好有成好的好处。关心人,体贴人,一心扑在丈夫 身上,决不会像梁文达处过的那些美女,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所谓丑妻近地家中 宝。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成好的爹是组织部部长,管干部的,梁文达下决心弃文 从政,不就想混个一官半职吗?老百姓那里流传着一段顺口溜:亲戚班子驸马团, 七姑八姨上妇联。梁文达把成好娶到家,一下子就从老百姓跃进了驸马团,身价马 上就不一样了。 梁文达心里的这些想法,并不避讳王宏才,只是让王宏才不好理解。梁文达说, 为什么总要把爱情与婚姻混为一谈呢?我和成好,是婚姻,很美满,可我的爱情在 哪里,只有我知道。 难道梁文达的爱情还在桦树溪吗?王宏才想。 桦树溪的第一美女黎平,见梁文达娶了个丑女,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从她情窦 初开,就一直在心里暗恋着梁文达。梁文达各方面都是那么出色,在梁文达面前, 她总觉得自己有差距,不敢离他太近。上初中的时候,黎平曾试图想办法接近梁文 达。梁文达的作文写得好,她就把自己的作文给他看,让他帮助修改,提意见。每 次,梁文达都像个负责任的老师那样,给她认真批改,改得她的作文本上红彤彤一 片。黎平并不感到难为情,反而感到很幸福。一次,黎平从梁文达那里借了一本课 外书《作文之友》,看了好几天,在还给梁文达时,她在书里夹了张纸条,上面写 着:友谊的花朵在开放。她在还书时,像做贼一样,慌乱得不行。后来,梁文达送 给黎平一个粉色塑料皮日记本,第一页上,梁文达用钢笔写着:赠黎平:小溪的方 向是大海,两岸再美的花朵,都无法阻挡它前行的脚步! 尽管黎平的语文水平不是很高,但她还是能够读懂这些话的意思。她没有懊恼, 也没有怨恨梁文达,反而更加敬佩他,敬佩他高远的志向。后来梁文达考上了县城 高中,又考上了大学,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少了。梁文达毕业后,经常带漂亮女生回 村,黎平羡慕她们,甚至有几分嫉妒。 现在,眼看着梁文达娶了位丑女,这让黎平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结婚前的一个星期天,梁文达回到桦树溪。那天晚上,月亮挂上明净的夜 空,田野里的蛙鸣如潮水般汹涌。黎平先是求王宏才约梁文达出来,她有话要跟他 说。王宏才直截了当地回绝了她。王宏才说,人家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就别跟着瞎 掺和了。 黎平气呼呼地说,不用你,看我能不能见到梁文达。 那天夜里,黎平真的把梁文达约出来了。他们在桦树溪旁走了好久好久,溪水 一样流淌着的悄悄话让蛙鸣都安静了。当月亮悄悄地隐藏起来的时候,两个人钻进 王宏才看地的草窝棚里,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 从那天以后,梁文达每次回到桦树溪,都要偷偷地和黎平幽会,王宏才的地窝 棚,成了他们翻云覆雨的乐园。 这一切,都逃不过王宏才的眼睛。他越想越生气,终于有一天,他看到梁文达 进村了,就一把火,把地窝棚点着了。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蒿草噼噼啪 啪地燃烧着,似乎在讲述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王宏才的心里一阵快意,又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