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章介眉站街啰!” 消息不胫而走,顷刻传遍整个绍兴城。轩亭口前的丁字路口,摩肩接踵,挤满 了密仄仄的人头。行人、车辆全然阻塞。前头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后头有更多的 人拥着挤着,谁都想看看昔日风云绍兴的章介眉是怎样一副丑态。 章介眉被反绑双手,站在一条凳子上,仿佛比往日更矮了一截,半杂二毛的脑 袋低垂着,下巴埋进领口。油亮的脑门上,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沁出来。那个为了 伪装革命盘到头顶去的辫子,失去了瓜皮帽的庇障,松耷耷地贴在耳根旁。 每一个绍兴人都不会忘记,四年前,秋瑾女士就是在章介眉脚下的地方被残酷 地杀了头,血溅街门。 “打——打——”后排有不少年轻人吆喝着。张介眉腮帮的肉一跳一跳,他抬 起惊恐的双眼,瞥了下围观的人群,又尽快低下头去。 “这才叫革命!”有人发着议论。 “一来一去,报应!” “我早料到,王都督来了,决放不过章介眉。” 看热闹的人委实太多了,谁也不曾注意到,一个头戴毡帽,脸皮白净的中年人 在轩亭口转了一圈,贴着墙根,快步溜进了井巷章家私宅。转弯抹角,在一间不为 人注目的偏厢房门前,他脱了毡帽和穿在缎面马褂外的竹布长衫,一头钻进屋里。 “怎么样?”立刻有人问道。这间屋子光线昏暗,挨着墙边坐着不少人。鼻烟、 水烟、香烟和大烟味把小小屋子弄得乌烟瘴气。一见中年人进屋,等候消息的人一 个个伸长了脖子。 “当真,阿哥站街了,绑着。”中年人——章介眉的堂弟垂头丧气地说。 屋里比刚才更静了,听得到轻轻的无可奈何的叹息。暗淡的光线下,是章介眉 的走卒一张张死灰色的脸。 “总得设法相救啊!”好久后,一个年纪稍轻些的人说道。 “谁不想呢?难哪,王金发这草寇,没拔枪当场毙了章先生,就算万幸了。” “死马也要当活马医,我的意思是先见见章先生,他老到些,有办法……” “说得轻巧,怎能见得了章先生?” 章介眉的堂弟这时说:“这帮草寇贪财,我想是不是这样……” 听说有办法,大家一齐把脑袋凑在了一起…… 当天,章介眉的堂弟用五十块光洋买通了夜晚当班看守章介眉的值班副目。副 目答应替他禀告都督准许。 和前些天一样,王金发又被绍兴的士绅朋友拉去喝酒。今晚请客的是绍兴商会 的酒家,热辣辣的捧场奉承和陈年加饭把王金发灌得晕头转向。在八名卫兵的簇拥 下,王金发回衙已近午夜。他有八分醉了,迈石阶的腿踉踉跄跄,差点绊了一跤。 值班副目上前报告:“有章介眉之弟,欲送一条被絮让其兄御寒……” “唔……”王金发睁开通红的双眼。 值班副目倒抽一口冷气,噤了口,过了一会,未见王金发发作,壮着胆子说下 去:“天冷了,依在下之见,就让……” “啰嗦个屁!”王金发喝道,“让他送!古时候,杀头前都让犯人吃饱,本都 督宰相肚里……” “是。”值班副目得到准许,飞快退出来。 章介眉被关了几天,加上站街示众,往日的蛮横之气早已荡然无存,浑身像被 抽去筋骨,坐着都摇摇欲倒。只是偶然抬头,浑浊的眼里还隐隐透出困兽犹斗的凶 光。现在,他见堂弟居然被允许进来,精神为之一振,但又见副目抱着枪侍陪在侧, 言谈必受限制,他瞪瞪值班副目。那副目自然明白章介眉最不希望他在场,但他不 敢擅离。他极了解王金发的脾性,疾恶如仇,喜怒无常。要为了五十块大洋丢个脑 袋,犯不着。 无可奈何,章介眉的堂弟用极隐晦的词句询问章介眉有何搭救之法。 章介眉想了想说:“我这回进府台衙门,恐难生还。我已老朽,死固不足惜。 你回去后,得尽快将我的死讯告知我在各地的朋友——南京、北京、上海、杭州诸 好友均须通报。叫他们不必太多悲伤,他们都是王都督的好友……” 章介眉的堂弟会意地点点头。 “当然,”章介眉又说,“更重要的是,得尽快准备做道场,千万不要可惜钱 财。此乃浮云之物,人无皆空。即便家产荡尽,这道场也要做得光鲜。” “阿哥意下……这道场最好做在哪儿呢?” “还用说?大禹陵和大禹陵两旁左右的寺庙均可……” 值班副目听了惊异地瞥了章介眉一眼,这老头莫非关疯了,做道场怎想到大禹 陵去了?便淡淡一笑抟过脸去。章介眉的堂弟也吃不准堂兄之意,使劲眨着眼。 章介眉咳嗽一声,乘副目转过头去,伸出枯长手指在被子上划了六个字:“王 可,左右亦可。” 堂弟回去之前,章介眉再三叮嘱,此事宜速,切不可顾惜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