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报告都督,有乡绅送礼。” 天色大亮,王金发还躺着未起来。昨晚又是大醉,头还隐隐作痛。王金发对卫 兵吵醒他很为恼火。 “嚷嚷做啥?按老规矩收下就是。”王金发嘟哝了一句,转过身去正想闭眼, 发现卫兵仍然站在床前不走,吼道,“还不快走!” “那人说要面见都督。” 王金发只得起身,梳洗来到客厅,一个四十不到的中年人上前请安。 “坐坐,看茶。”王金发打着哈欠。近来绍兴城内城外请客送礼的人委实太多, 他已经分辨不清许多了。眼前的中年人似乎有些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来。 寒暄几句之后,来人欠欠身子说:“日前幸蒙都督恩准,让小人探望兄长,小 人今日特来相谢,并有薄仪献奉都督。” “兄长?谁是你的兄长?”王金发警觉地眨眨眼。 “小人的兄长就是,就是,嗯……被都督大人……嗯,小人私度,大约是都督 大人听信了某些恶意中伤之谗言。都督大人,这可实在是冤枉哪!” “说了半天,你那兄长究竟是谁?总有个姓名字号吧?” “小人的兄长就是恩寿先生,素昔脾气耿直,顶撞了都督,还望……” 王金发微微一笑:“嗬,原来你是章介眉的兄弟?” “启大人,是堂弟……” “唔,堂弟来替堂兄说情?好嘛,你带了点什么来,银钱?贿赂本都督,尔后 高抬贵手?”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风闻都督新近上任,府中虚空,区区几千银钱和些许古 玩土产……”章介眉的堂弟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礼单递过去,说:“绍兴虽为鱼米 之乡,实则贫瘠得很,不成礼数,乞都督笑纳。” 王金发草草一览而过:“不必过谦了。本都督当然高高兴兴地照收不误。你不 想想,打倒了满清,整个中国都是我们的。还用提你那区区几千银子!你不送来, 本都督还想派人去取呢!只是府署贮银屋子欠缺,多寄你家几天而已……你拿了本 都督的银洋馈赠本都督,岂不是一大笑话?来人——送客!” 王金发轻蔑地目送着章介眉的堂弟离开府署,回到卧室重又躺下,睡意早被驱 赶得一干二净。刚才章介眉的堂弟送礼求情,使他记起,近来,他的身旁左右,有 不少人在为章介眉开脱说情。 章介眉自然是非杀不可的,任何人任何话都无济于事。但有些说客倒也实在颇 难应付。比如他的舅父,总不便驳他老人家的面子,又比如积年老友、结义同志黄 氏兄弟叔侄,也难以倏然翻脸……他念起此事,就隐隐有些烦躁。 他起身来到秘书处办公房。都督府秘书长,他早年的老师和战友谢斐麟正伏案 审阅着调查来的章介眉犯罪案卷。 “好像有甚么不顺心的事?”谢斐麟问。 王金发指着桌上的案卷:“他家刚送了礼来。” “我那儿也收了一份。”谢斐麟说,“他送他的,我审我的,两不相干。” “只是,我那舅舅昨天……嘿嘿,分明也收了礼。” 谢斐麟熟知王金发的为人,略一思索,便看出了他的苦恼所在,就说:“我想 你去上海住段时间吧,等你回来,我这儿案卷证人齐集,就开审处决。再说,绍兴 兴办民团的枪支诸事,看来也非你去一趟不可。” “好的。”王金发打定了主意,“你叫总务科把收受的礼品银钱和抄家所得钱 财计算一下。上海的老朋友太多了,当初落魄之际,多亏各方朋友资助,如今我当 了都督,也该去各处致谢忱意。” 王金发准备启程那天,嵊县来了报告,他的母亲王徐氏已从西乡登程赴绍。 王金发当即决定推迟赴沪。他从小是个野童,但更是个孝子。母亲王徐氏早年 守寡,规矩极重,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妈。儿时,他赌斗气力,顽愚成性,但 即便与人扭着打架,只要他妈“阿高”一声唤,便立刻松了手乖乖跑到母亲那儿去。 成年之后,他的孝心更添了几分。王徐氏平常对儿子管教极严,唯独对他参加推翻 满清革命十分支持。当时的王家早已家道中落,为支持金发革命,王徐氏特地学会 花押,为卖田卖地画押之用,因受金发牵连,她曾多次外出逃难,备尝苦险,可从 无一丝怨言。这样,使王金发对母亲除有孝心外格外添了几分敬佩之心。他到绍兴 任都督不久,就派出亲信卫兵去老家迎接母亲,让她来绍兴过几天舒心日子,叙叙 天伦之乐。 王徐氏抵绍正是辰时。王徐氏坐的八抬大轿在十六名亲信卫兵簇拥下渐渐临近 五云门。王金发举起戴白手套的右手,三十六支军号齐声奏起军乐,位于五云门旁 的水师驻地头炮轰鸣二十一响,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 接入府中,那儿早已摆开洗尘酒宴。接着,亲戚眷属,旧朋新友,又送来寿物 礼仪,拜见叩头,一直忙到上灯时分。 王金发轻轻替妈妈捶着腰,扶着她回后房。王徐氏在太师椅上坐了。王金发垂 着手站了会儿,说:“妈早点休息吧。” “你坐下。” “还有什么吩咐?” “排场太大了,阿高。五云门外放大炮,我吓得心头乱跳,以为又出了什么变 故。” “儿该死。儿本该预先向妈关照一声的。” “其实,都可以免的。光复是光复了,太大了招眼。再说妈也受不了这般聒噪 ……妈住几天就回去。” “是。”王金发说,“妈,儿是不是去上海买幢房子,让妈去享享清福?反正 车马极方便,儿随时可以到上海陪侍你的。” “买房子?你有这么多钱?” “粗粗估算了一下,手头约摸二十万之数。抄家得了一点,乡绅送的数字也不 小,买幢房子绰绰有余……” “阿高。”王徐氏皱皱眉,“古人说:”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这些捧场的 未必是好人,你要小心。“ 王金发分辩道:“妈多虑了。他们都不会是坏人,那些恶绅我杀了五十多个, 章介眉也关起来了……” “哦,这么说,是妈年老背时?”王徐氏冷冷地说,“妈吩咐你几句话,有你 回嘴的规矩?” 金发见母亲愠怒作色,连忙赔起笑脸:“妈不要动气,儿记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