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海毕竟为东南第一大都会,十里洋场,王金发把临行前说好的小住十天的承 诺弃之脑后,天天烟花柳巷、公馆酒楼,纵情享乐,流连忘返。他在嵩由路物色了 一幢花园洋房,买了小包车,又替一个姓杨的妓女赎了身,娶来为妾。 绍兴地方,王金发一些旧日会党弟兄、新招的散兵游勇,束勒无度,在地方上 胡作非为,日甚一日。谢斐麟和王徐氏连连发了几个电报,王金发极不情愿地回到 绍兴。 向母亲请安完毕,王金发回到书房,案头的公文已积了厚厚一摞。王金发刚叫 人拂去了尘垢,黄介卿、黄竞白叔侄俩推门进来。黄氏原是山阴富户,王金发栖身 山泽时就曾结交,不但为革命出过大钱,而且几次救过金发及王母的命。他们与王 金发拜为生死之交。王金发出任都督就委他们以重任。 黄介卿进门双手一拱:“有闻金发兄弟在申又纳新欢,特来讨一杯酒喝。” 王金发微微涨红脸:“请坐请坐,金发恣意胡为,乞勿见笑。” “哪里哪里。革命胜利了,我等兄弟坐了朝廷,自然该轮到我们快活了。只是 金发兄弟当心少夫人吃醋。” “是啊。”黄竞白接着说。他曾和王金发一起留学日本,说话常喜掉书袋, “刘毅樗蒲一掷百万,文天祥声伎豪华,英雄寄兴,自是本色。” 王金发急说:“我们这边革命胜利了,可是满清胡虏还在京坐着龙廷。革命不 胜,革命之气断不可消。金发尚要带兵北伐。” “哈哈,到底是金发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天下……” 闲扯了一会,黄介卿摸摸颔下短须说:“立早先生在府里羁押已近一月,金发 兄弟准备如何发落?” “章介眉?”王金发想都未想就说,“调集了案卷就开审,把他的鸟头端下来 祭祀秋瑾。” “金发大哥,兄弟窃以为……恕我直言……赦免了方为上策。”黄竞白说。 “其他人皆可赦,唯有章不可赦。” 黄竞白说:“这章介眉是绍兴大户,极有声望,若杀之,恐于地方治理不利。” 黄介卿见王金发瞪起眼,忙接过侄儿话头:“当然,此等小事,金发兄弟绝不 会忌惮。但绍兴为我等发祥之地,父母之邦,此地之舆论、之势力、之财力……金 发兄弟是明白人,不可不三思而后行。” “我想杀谁,哪个敢不服?” “金发兄弟,愚兄不服。” “你……” 黄介卿凝视着王金发,然后从桌边取过王金发的指挥刀,双手擎着:“愚兄犯 颜以求,直言不当,金发兄弟试之军法亦当不避。我今日就是为章先生求情来的。” 黄介卿跨上一步,“金发兄弟先听愚兄说完,如何定夺,听凭吩咐。愚家母系与章 介眉先生有姻属之交。前日章家托我在都督前请情,愚兄思忖,往日与金兄弟情同 手足,这点主意还是拿得稳的,就代兄弟拍拍胸脯应承下了……” “大哥差也,章介眉放不得!” “金发兄弟,这一回,你无论如何得顾全愚兄脸面,否则,即请兄弟取我首级 谢之。”黄介卿说着抽出指挥刀。王金发一把夺了过来。 “大哥,其他事情,但说不妨,金发无有不应允的,唯有此事断断不可,我意 已决。” “愚兄给你下跪!”黄介卿“扑通”一声跪下,王金发急忙去扶,黄介卿死活 不肯起来,“金发兄弟,你若不允,我只得投镜湖一洗此耻了。” 王金发为难地搓着手掌,只得说:“大哥,我也给你下跪……” “介卿,你好狠心……”忽然门外传来王徐氏的声音。王金发忙打开门,把满 脸怒气的王徐氏让进屋里。王徐氏冷冷地说,“介卿,你非要把阿高逼到万人唾骂 的绝路去不可吗?” 黄介卿惶惑地说:“侄儿何敢存如此歹意?” “介卿,你收了章介眉多少银钱,这么下死力为他说情?” “没有的事。”黄介卿嘴硬着,但脸色却渐渐变了。 “哼!”王徐氏斜了黄介卿一眼,“你仗着和阿高的兄弟情分,在这儿向阿高 下跪求情,阿高答应你好还是不答应好?阿高难驳情面,若应允了你,做出损名毁 誉之事,岂不上渎天地鬼神,下背百姓意向?欲陷阿高于不仁不忠,黑白是非之中?” 王金发见母亲说出这番话来,松了一口气,让母亲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对黄 介卿说:“大哥,请起吧。” 黄介卿被王徐氏一顿数落,脸上红白相间,起也不是,跪着也不是。 “章介眉该杀。”王徐氏又说,“老贼鱼肉乡里,残害秋瑾女侠,不杀不足雪 此恨此怨,阿高是不是?” “是。妈。” “可是阿高,妈问你,你可知道现在跪在你面前的是谁?” “谁?大哥呀!” “介卿是你的大哥,不假,可介卿更是你妈的救命恩人!你妈的救命恩人,你 想过这层没有?妈的恩公向你下跪,你居然能够泰然置之,心里动也不动一动?你 把妈放到什么地位了?” 王金发急了:“妈,我没有……” “好了,妈这可做主了。既然介卿求情,就把章介眉放了。” “妈,使不得!” “知恩不报,难道还能算人?我就不信,阿高,要是妈也给你下跪呢,你也不 答应?” 王金发抢前一步,扶住妈:“妈……你别动气,听儿慢慢说……” 王徐氏板着脸:“你要说的道理,我都清楚。章介眉该杀,我知道。但这回是 妈向你求这个面子!哪头轻哪头重,你自己掂量着……” “这,妈……” 王徐氏又说:“阿高,妈毕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妇道人吧?去年,你要为秋 瑾申冤,妈拦过你没有?这事,你该记着吧?” 王金发自然记得。去年中秋前夕,四处亡命的一家人终于在上海团聚了。看着 月儿渐圆,秋瑾之冤已积三年了,王金发决意赴绍兴把出卖秋瑾的劣绅胡道南杀了。 当时,无论他的妻子还是同志好友都劝他不可意气用事。绍兴防范甚严,王金发又 是人人熟知的“寇首”。只有王徐氏力排众议,她说:“我们一家人倒团圆了,秋 女侠在地下眼还没闭呢,阿高该去一趟!只是,万事自己小心。”这样,王金发在 中秋节之夜,单枪匹马,摇了一只小舢板,径至胡道南家,击毙了正在赏月的罪人 …… 王徐氏又说:“若不杀了胡道南,阿高你有脸进绍兴城做你的都督?” 王金发期期艾艾地说:“妈,要放了章介眉,我亦无脸见绍兴父老,还有,各 方同志会怎样看我王金发呢……” “此时,恐与以前有些不同罢?”王徐氏缓缓反问。 “伯母之言极是。”好久不曾插言的黄竞白这时说,“形势发展,日日不同, 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等此次革命之宗旨,便为了驱除鞑虏、光复中华,建立合众政 府。章介眉原为清廷走卒,当是敌人,杀之无疑。而今,彼已投诚,理应以同志目 之……”说到此,黄竞白从怀里掏出一沓信,“这是南京临时政府和杭州军政府几 位同志来信,说的便是这个意思。他们劝金发大哥免念旧恶,尽弃前嫌。” 王金发看着信,脑子里翻腾得厉害。尽管黄竞白说得不无道理,但他心里总有 些难于接受。他喃喃地说:“若这般轻易放了章介眉,我王金发怎么对得起秋瑾女 士,怎么对得起她所赠的这柄宝刀?” “办法总归有的。”黄介卿此时已恢复了镇定,说,“前日我去看章介眉,他 说愿尽倾家产,为革命出力。” “哦……”王金发沉吟着,说了一句“再容我想想”,便转身出了书房。 这一晚,他在天井里踱了好久好久,月上中天,他舞了好一会宝刀。就在这一 晚,一个震撼世界的消息传来:大清皇帝在京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