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见日头已经出来了,刘九龄就骑着马飞快地回到刘家大院。进院的时候他看见 水莲正在厨房门口洗菜。水莲就擦了擦手奔过去,让家丁替刘九龄把马牵到后院。 她问,少爷,起这么早,干啥去了? 刘九龄说,许多天没玩马了,我出去骑马,在咱们屯子外面遛了一大圈儿。然 后又对水莲说道,这几天在哈尔滨你也累得够呛,昨天又坐了一天的船,咋不好好 歇歇。 水莲说,我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帮助厨娘干点活也不累。 刘九龄说,今天你做完早饭就什么也别干了,咱们到江岔子去玩。水边上到处 都是蛤蟆,抓它上百只,然后让蛤蟆吐吐埋汰东西,再晒它半干,在油里一炸,那 才香呢。咱们带着半干的蛤蟆回哈尔滨,嘴馋了你就给我炸几个。 水莲说道,太好了,我还没看见过少爷抓蛤蟆。 吃完早饭,刘九龄和水莲就到娘那儿去说,要到河边去抓蛤蟆。这让娘很高兴, 看来把水莲打发到哈尔滨去,只要和老儿子呆上一段日子,老儿子肯定也就能看上 水莲。就说,去吧,晌午一定赶回来,我已经打发家丁到江北去找你爹,估计他下 午就能回来。 刘九龄和水莲就让家丁套了一挂马车,刘九龄和水莲上了马车就到江边去了。 到了江边以后,刘九龄就让家丁回去,说道,中午的时候来接我们。刘九龄牵着水 莲在江岔子上找蛤蟆,江边的水很清澈,也没有杂草,看来打鱼的那些渔民把江沿 都清理干净了,以免渔船靠岸时被草缠住,这也让蛤蟆没了藏身之地。刘九龄说道, 有半年没到江边来了,这蛤蟆也难找。 水莲说,少爷别急,虽然抓不到蛤蟆了,但咱们也肯定不会空手回去。等一会 儿,打鱼的靠岸,也许他们的船舱里就有蛤蟆。一般,早晨是不会有打鱼的船靠岸 的,许多打鱼的船都在江岔子的中间正撒网。两个人无事可干,就找到了一块岩石 坐了下来,半天也没有说话,水莲看出了他心事重重。水莲就劝他,少爷,既然咱 们已经回家了,老爷一定会有办法的,咱们得赶快回布庄,歇业时间长了,人们会 以为这个布庄黄铺了。 刘九龄问道,水莲你说,这次我们回来,咱们把邵宗祥的主意跟我爹说了,我 爹还会出钱吗? 水莲说道,如果按照邵宗祥的主意去办,老爷至少也得出一万块大洋,这其实 也为难了老爷。这半年,让那个警署的处长把咱们刘家大院给坑得够呛,老爷出钱 给你买个洋布庄,加在一起,老爷至少也出了三万块大洋。刘家的家底虽然殷实, 可也架不住这么大的付出。这次咱们回来,老爷不能多出,也能少出,他肯定也不 会让洋布庄黄铺。 刘九龄笑了,我爹他有钱,这个我心里有数。我是我爹的老儿子,别人看不透 他,我早就看透他了。我爹这个人不坏,心地也善,但他精通兵法,又喜读三国, 一脑子的智谋。我们哥儿几个,都听他的。可他有的时候不管我们的喜好,他想干 啥,就非得让我们去干啥,他发起脾气来,连大院里的耗子都不敢在他跟前跑…… 水莲就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时,有一条船靠岸了。刘九龄就走了过去问道,你这舱里有蛤蟆吗? 打鱼的人笑了,说,这位少爷真是好眼力,你咋知道我们舱里有蛤蟆呢? 刘九龄说,现在有许多人不愿意吃鱼,而愿意吃蛤蟆,你们如果不抓蛤蟆,那 才怪呢。我真不明白,这江边上已经没有草棵子了,你们从哪抓到的蛤蟆? 打鱼的人说,下游十三里的地方,江边都是草棵子,还有倭瓜秧子,所以,蛤 蟆多了去了。少爷,你要多少,我这蛤蟆是按串卖,一串十只,十串一块大洋。 刘九龄说,那你就给我来三十串。这时,他就掏衣兜,却没有掏出大洋来,就 尴尬地瞅着水莲。水莲掏出了三块大洋,递给了打鱼人,又从打鱼人的手里接过三 十串蛤蟆。 船又往上游去了。刘九龄说道,你帮我付的三块大洋回去我就还你。 水莲说,是昨晚上干娘给我的,咱们两个一块儿花,娘愿意。 这时马车来了,家丁说道,少爷,老爷已经回刘家大院了,让你们赶快回去。 刘洪甲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刘九龄,说,刚才李儒林已经把哈尔滨布庄的事详细 地跟我说了。邵宗祥的主意也不全对,洋裁缝可以请,但再招两个俄罗斯姑娘就不 必了。现在木香镇的裁缝每年要付给人家一百二十块大洋。那洋裁缝恐怕就不是这 个价了,尤其又是在哈尔滨请,一年不给人家一千块大洋恐怕人家也不会到咱们的 洋布庄。再说,现在俄国的裁缝也不好找。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就在咱们木香镇请 个手艺好点的裁缝,收拾收拾假扮个洋裁缝也能行。咱们请这个裁缝在哈尔滨管吃 管住,一年给他两百块大洋就不少了。说到两个俄罗斯姑娘,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南边儿有个苏家屯,苏家屯有个木匠叫苏发财,外号叫苏大脑袋。他老婆是从俄国 逃亡过来的,他们有一对女双,长得都像俄国人,还能说几句俄国话。这两孩子都 十八九还没有嫁出去,因为她们的头发是黄的,眼珠子是蓝的,屯子里的人都不敢 娶她们,说她们像女鬼。把她们招到哈尔滨洋布庄,一个月给她们每人十块大洋。 这得把苏大脑袋乐死。现在就这么定了,我只出裁缝和这一对双儿的钱,别的钱我 就不能管了。 刘九龄说,雇裁缝和站铺子的钱是小钱,还得要添置洋缝纫机,这东西很贵, 在哈尔滨的洋货店,买一台缝纫机得八千块大洋。 刘洪甲说,我不管买洋缝纫机花多少钱,我是不能给你出了。你可以让你舅在 哈尔滨给你借一台洋机器,一年以后你就能把新买的缝纫机的钱赚回来。这其实一 点也不为难你,你往后生活的路子我都给你铺开了,就看你了。我还得跟你说明白, 从明年开始,你的布庄我就不管了,我一块大洋也不会给你出。 想不到父亲和自己也在使计谋。刘九龄心里想,既然父亲这么对待我,我也不 会中他的计谋。他对父亲说道,啥也不用说了,我听爹的。 刘洪甲说道,今天你们就回去吧,过几天我就让李茂把裁缝和那对二串子双儿 给你送去。 当天,刘九龄就带着李儒林和水莲回到了哈尔滨。 进了布庄,刘九龄感到这里空气的味道都是刺鼻的。水莲张罗着做饭,李儒林 用抹布擦着柜台。刘九龄又看到了安德烈留下的那盒洋烟,就拿出一支来,点上大 口地吸着。水莲很麻利,一会儿就做完了一锅面条,还有给邵宗祥买的郑家酱菜。 刘九龄对李儒林说道,去到对面的杂货铺买一瓶白酒回来。 水莲说道,少爷,你不能喝酒就别喝了。 刘九龄说,今晚得喝,要不然我心里不痛快。 李儒林出去了,看着水莲。水莲已经知道了今天中午老爷和少爷都谈了些什么, 老爷到底没有出钱,这也真是难为了少爷。 水莲说,少爷,别上火,办法总会是有的。 刘九龄说,明天我出去一趟,去找我舅,让他想办法给我借一台缝纫机。 水莲说,让我陪你去吗? 刘九龄说,去吧。 这天晚上,几个人都有点郁闷。刘九龄喝了两杯酒,李儒林也喝了两杯,水莲 从来也没沾过酒,为了少爷,她也喝了一杯。吃完饭以后,刘九龄对李儒林说,这 几天你也累了,明天上午就不用开板儿了,你好好歇歇。 第二天早晨,刘九龄和水莲穿戴好衣服,一块儿出了门。 他们没有坐车,沿着石头路走着。过了两条街,水莲问道,咱们现在走的路, 好像是上次也走过。舅舅的家在哪条街? 刘九龄说,我们不去舅舅家。我想领你去见一个人,不过我现在得和你说心里 话。咱们两个一个是少爷,一个是丫环,在刘家大院的时候,你连话都不敢跟我说, 但是你能成为我娘的干女儿,这也看出了你的孝顺和精明。到哈尔滨的这些天,你 对我也知疼知热的,我也看出你对我是实心实意,我心里有数,我肯定得娶你。如 果不娶你,这辈子我也许不会找到像你这么好的姑娘了。 水莲哭了,说道,少爷,我就盼着你能跟我说这句话。我是个苦孩子,生下来 娘就死了,爹也对我不好。从小就在你们刘家长大,刘家大院对我的恩情,我这辈 子也不会忘。你能娶我,我这辈子就交给你了,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就听你的。 刘九龄说,你只要能够听我的,我干什么你要跟着我,那我这辈子娶你就娶对 了。现在我跟你说实话,今天我和你见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天我们在一条小 街上看到的那伙儿骑洋车子的人。在前头戴眼镜的那个,我认出他来了,今年我给 刘家大院惹的祸就是他造成的。他说他是警署的处长,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他的身份, 他并不是警察。 水莲说,那他是个骗子。既是个骗子,那肯定就会养着一帮打手,咱们可不要 轻易去惹他。 刘九龄笑了,我今天见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我想搞清楚他和我爹是什么关系。 我总认为是我爹和他合谋做的那件事,目的就是不让我做相马师,一切都要听我爹 的。我爹认为相马师是下人,给刘家大院丢脸,所以就给我设了个圈套…… 水莲瞪大了眼睛不说话了。 刘九龄在前后街来回溜达,终于看见了一个写着哈拉少洋车店的牌子。 刘九龄就和水莲走了进去,果然,他们看见了那个柳一达。他走过去对柳一达 说,柳处长,想不到在这儿看到您了,您应该认出我来了吧? 柳一达仔细看了看说道,原来是相马师刘九龄,欢迎你到这里来。 刘九龄说道,柳处长咱们应该成为朋友,能不能请我到里屋边喝茶边唠嗑。 柳一达说道,好,那就请吧。 三个人进了屋坐下。刘少爷,你父亲交了赎金,你们刘家大院的管家也让我放 了,咱们应该是两清了。你父亲很讲信用,所以我们没有没收你们的刘家大院。你 这次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 刘九龄说,这件事我就不想和您谈了,我们刘家大院的人不光对我爹忠诚,对 我也忠诚。前几天我才知道,您和我父亲是朋友,您也没在警署,不是警察,是个 生意人。你把李茂抓起来,是在演戏。这我不怪您,谁让您是我父亲的朋友。如果 按辈分来说,我应该叫您大叔,却不知道您姓甚名谁,但肯定不叫柳一达。警署确 实有一个叫柳一达的,不过,他至少要比你大二十岁。现在,我就请大叔告诉我, 我父亲雇你冒充警署的人,给您付了多少钱,他是怎么雇你的。如果您跟我说清楚, 我也付给你钱,我父亲给您多少,我给您多少。 柳一达说道,确实我不叫柳一达,但警署的那个柳一达是我表哥。我姓何,叫 何宝坤,这些年在哈尔滨一直做洋货生意。我和你爹认识是在哈尔滨的香坊大戏园 子,你爹愿意听莲花落子,我也得意这一口。那天,他请我吃了一顿饭,也跟我交 代一件事,说戏园子要是来新戏子,就打发人到你们刘家大院给你爹送信。这些年 他每次到哈尔滨看戏,都是我给他捎的信,他来哈尔滨买戏票的钱都我出,有的时 候也请你爹吃饭。你爹讲义气,每年春节前都让李茂给我送来两条大马哈鱼,十几 只山鸡。你爹求我做这件事是为了你好,你是刘家大院的少东家,将来的刘家大院 听说也是由你来继承。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记恨你爹,也不要记恨我,你爹求我这 件事,我是不会收他的钱的,是他硬给了我一百块大洋,还有我给了郭天举五十块 大洋,那也是做戏看的。这件事由始至终我们没有让郭天举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刘九龄说,可我爹也把相马大师郭天举给坑了,没收了他九亩地,还在老郭家 牵走了一头牛。 何宝坤说,惩罚他也是应该的,他拉着你做相马的行当,是拉你下水。他也有 他的险恶目的,他会对别人说连刘家大院的少爷都跟我学相马,这就抬高了他的身 价。他不知道你父亲瞧不起他这个行当,也想将来向你父亲伸手,可是他栽了…… 刘九龄说,谢谢何大叔跟我说了实话。我现在已经决定不再相马了,我在高加 索大街开了一家洋布庄,现在刚刚开张,手头的钱也不算太宽裕,但我也不能不对 大叔表示谢意,明天我给您送来一匹洋布,是纯正的俄国货。 刘九龄说完就起身要走。 何宝坤说,别走,我得请你们吃饭。这位姑娘是? 刘九龄说,这是我的未婚妻,叫水莲。 水莲就有礼貌地给何宝坤鞠了一躬。 刘九龄说,我的布庄刚开张,许多事情还得要打理。往后我来请您到我那儿去 吃饭,今儿个,我就不在这儿吃了。 刘九龄和水莲从哈拉少洋车店出来以后,刘九龄就闷闷不乐。水莲说道,少爷, 既然已经知道了实情,就别再上火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老爷不管用了什么计谋, 他总还是为了你好,你也别记恨老爷子。 刘九龄说,我不是在想这个事儿,我是在想咱这洋布庄将来会怎么样。现在, 我爹一毛不拔了,是把我从刘家大院挤对出去了,将来的刘家大院不可能让我继承。 我上边还有七个哥哥,他最喜欢的是我七哥,因为我七哥从小就听我爹的话。现在 我不知道将来洋布庄要是真的黄了,我该怎么办。 水莲说道,就是黄了,咱们也不会没有退路,就是把洋布庄卖了,用这笔钱咱 们的下半辈子也能活下去。咱们在哈尔滨就不走了,我喜欢这个城市,这里人多, 生意好做,就是不开洋布庄咱们也可以开一个别的铺子。 刘九龄又不说话了。走出胡同,刘九龄忽然说道,如果我还去当相马师,你还 能让我娶你吗? 水莲想了想说,细想起来,相马这个行当也不是低人一等。那个郭天举对你也 不薄。但是,你不能再回咱们那儿的骡马大市了,如果你再回去做相马师,你爹说 不定还会想啥计谋不让你干成。 刘九龄说道,你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我想最近就和郭天举见上一面,先听 听他的主意。还有刘家大院骗了人家九亩地,咱们得想办法还上。就是现在还不上, 将来也得还。明天你去太平桥桥东,找郭六子粉坊。郭六子是郭天举的侄儿,让郭 六子打发人请郭天举到哈尔滨来。 水莲说道,明天早上我就去。 刘九龄说,咱们对李儒林也要防备,他是我爹的人。 回到洋布庄,见李儒林正在吃饭,他在吃厨房里的剩菜和剩饭。刘九龄就说, 怎么能吃剩饭,你吃多半天了? 李儒林说,刚吃。 刘九龄说道,我和水莲也没吃呢。走吧,咱们到对面的小酒馆吃点便饭。 李儒林就放下碗筷,三个人就到对面的小酒馆吃饭去了。 在小酒馆吃饭的时候,李儒林问道,少爷,洋缝纫机有着落没有? 刘九龄说,我舅也没有办法。 李儒林说,离咱们这儿再过三道街,有个旧货市场,听说那里的洋货也不少, 咱们最好去看看,只要洋机器能用就行。肯定价格很便宜。 刘九龄说道,明天咱们两个就去旧货市场。水莲明天你就不用跟我们去了,你 到太平桥那儿看看,听说那里的粮食很便宜,买一袋子稻米,再买一袋子洋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