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地方儿埋人的风俗是:埋男不过午,埋女到后晌。午席过后,柳掌柜派人在 楼梯下顶了数根木桩,绑牢之后,对曾大力说:“出棺吧!” 四八三十二台的大架子放在大门外,彩色木罩上插满了金鸡银人,一只亮闪闪 的大彩凤立在轿顶前方,流苏飘挂四周,彩绸横七竖八,看上去鲜艳夺目。大架子 后面,纸扎的车、马、楼房,彩纸糊成的家禽和摇钱树、聚宝盆,排了老长一大溜 儿。孝子们蜂拥而出,哭天嚎地,缓缓走到十字路口送亡人之灵。灵棚前鞭炮齐鸣, 鼓乐高奏,纸烬飞舞,香烟缭绕,远亲近亲开始了二十四拜大礼。唱礼歌的穷文人 像木桩一般立在灵棚一旁,阴阳怪调地报叫着什么,和尚道人敲磬打钟,手拨佛珠, 口中念念有词,超度亡灵,嗡嗡之声铺天盖地……一时间,柳家庄院里像滚了锅。 那个精明的老家人一直跟着唢呐王,连连相问,唢呐王就是不说。唢呐王越是 不说,老家人越是起疑,最后向柳掌柜说了这件事。柳掌柜派人唤来唢呐王,倒茶 递烟,客气一番,说:“刚才你可差点让我下不来台呀!” 唢呐王急忙解释:“不不不!我……我是看不惯这曾大力!” “你吹你的笛,他抬他的棺,你们有何相干?”柳掌柜顺藤摸瓜地问。 “你不知!这人太看不起我们这吹响器的!他……他害了我的女儿……”唢呐 王想起女儿之死,气得语无伦次,面色都泛白了。 “那你还不把他要干的丢人事说出来!论说,这些掏苦力的人和你是一样的, 不应该相互瞧不起。来到我的府上,谅他们也不敢干出见不得人的事儿!” “少东家……你不知!唉……”唢呐王又想借机复仇,又怕于良心不忍闯出乱 子,吞吞吐吐,老半天没吭声。 “只要你说出来,我要同着架子会的面,让你们同席用饭!” “不不不……”唢呐王头上浸出了汗水,疲倦的身子晃了一下,听到同席用饭 四个字,不由想起当年曾大力对自己的污辱,猛地站起,盯着柳掌柜好一时才说: “出棺的时候,你让他们都绾起了袖子就得!” “袖子里有什么?”柳掌柜如猜谜一般瞪大了眼睛。 “这个……你甭问!”唢呐王擦了把头上的汗水,匆匆走出了大厅。 平常出棺需要十人:两人捧棺头,两人撵后尾,六人一分两开挎耳旁。出棺是 个挤劲,因为全部用手,棺底平平,没什么可抓摸之处。捧棺头的朝后使劲,撵后 尾的朝前用力,挎耳旁的朝上猛抬。领头人一声高喊,十人同时拍天板,“啪”的 一声,号子随力而出,把棺木挤了起来。稳棺之后,那棺木便一高一低,颤颤悠悠, 犹如逆水行舟,顶风驰车,远瞧极像棺内的亡人不想离家一般,被众人拉拉扯扯, 出了院门,放进花架子内。 颍河镇架子会精选的十名出棺人,多是个头般配,身高马大,力量均匀。他们 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合作默契,脚下很见功夫。这十位大员专是出棺下葬,不抬 花架子。这回出远门,早已在家化了妆,一身玄黑,紧扎裤腿,足蹬便鞋。只有上 衣肥大,而且衣袖儿过长,盖住了手指的中骨节。可万没想到,柳家阁楼的楼梯偏 窄,两边走不下挎耳旁的壮汉。曾大力沉着地看了地形,当即决定两头接应,中间 几步由棒头的与撵尾的硬撑过去。这就是说,十个人的活计要落到四个人身上。那 几步虽少,但前后四个人同时要承受五百多斤的重压。其实,若在平常,这两千多 斤的棺木他们是不怕的。十个人齐下手,力往一处使,每人只有二百来斤的气力即 可。只不过这力气不是用肩,而要全集中在两只手上,而今这两只手增力一倍之多, 是够令人心寒的! 颍河镇架子会接活的消息早已惊动了四方八镇的村民和周围的架子会,他们都 来瞧热闹。柳家大院外的房上、墙上、大树上,黑压压全是人头,有的怕见不到出 棺,竟跑到了坟院里等候下葬。曾大力也想到了这一层,当下吩咐,活要干得干净、 利索,给同行们亮一手!说完,他又认真检查一遍,给大伙鼓气道:“这棺好出! 只要下楼梯,如走平地!今日有我捧头,不必怯场!”直说得众人跃跃欲试,摩拳 擦掌,他才大手一挥喊道:“出棺——!” “慢!”柳掌柜突然出现在楼下,高声呼叫道,“慢慢慢!” 众人不由一怔,曾大力在木走廊上,对柳掌柜大声问道:“少掌柜有何吩咐?” 柳掌柜笑了笑,拱手说道:“别无他求,只求众位绾袖亮手!” 架子会首愕然,另九位出棺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脸都变了颜色。 曾大力沉思片刻,心想这定是有人告了密,瞬间他想起了唢呐王,因为这种事 儿除他知内情外,外人是决不知晓的!原来这曾大力有一绝招儿,他让铁匠偷偷打 了十把鹰爪,那鹰爪三个短短的利齿,柄处带一圆环,环上绑牢了丝线绳子挎在肩 膀上。由于鹰爪很小,放在掌心里不易被人发觉。出棺之时,众人一拍天板,“啪” 的一声,鹰爪同时扣紧了棺底,膀与手一齐用力,不易脱手,出棺自然保险。当然, 这些都是特殊情况下用那么一次,因为主家知道是决不会罢休的!柳掌柜连滚木、 吊绳都不准用,这鹰爪让他知晓更是犯忌!可他为何让我等绾袖子呢?是他听人说 过,还是唢呐王告了密?若是唢呐王说了实情,柳掌柜为何不上楼来查一眼?是给 我留面子,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曾大力颇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深知,若去了 鹰爪,把这柏木大棺抬到楼下实在吃力……这如何是好呢?他下意识地朝楼下望去, 柳掌柜正诡秘地盯着他,楼前的大院里,月亮门外的人群都朝他投来了疑问的目光 ……不能再推迟,应当机立断,不然会让人起疑的!拼上一回吧!想到这儿,他马 上镇定了,用威严的、鼓励的目光扫视了弟兄们一眼,然后对柳掌柜说:“好吧, 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着,双手猛地往上一扬,觉得那鹰爪滑到了胳膊肘儿,便急 忙把左右衣袖儿绾了,掖实,这才放下胳膊,给另九位弟兄递了眼神,命令道: “绾袖!”九人应声跨前一步,学着曾大力的样子,同时扬起双臂,把衣袖绾了掖 了,退回到原地。曾大力走到楼栏前,问道:“柳掌柜,还有何吩咐?” 柳掌柜见他们都高绾了袖子,没发现什么异常,心中不由暗骂起唢呐王来,好 一时,才无力地说:“出棺吧!” 曾大力又威严地扫瞄九位弟兄一眼,喊道:“出棺!”尽管他用足了力气,但 声音不免有了颤音。 十人各站好应在的位置,互相审视一眼,双手各抓一团火纸,左手放在天板上, 右手垂下,然后严阵以待地盯着曾大力。 曾大力面若冰霜,用严肃的目光给众人酝酿情绪。好一时,他才憋足了气,从 牙缝里挤出一个低音:“起!” “啪!”——众人一拍天板,同时吼道:“起!”只听“呼”的一声,那棺木 被“挤”了起来。 小楼似在摇! 天门前的赤色大“福”字被曾大力占去了大半个。他的助手个头与他同样高大, 二十五六岁年纪,正值当年。棺木稳了片刻,二人不约而同迈了一小步。迈步的当 儿,棺木前低,顿步的时候,那棺木后低,眼见黑漆大棺出了房门,如波浪一般, 向楼梯走廊而来。院里院外一片叫好声、喝彩声,加之那哭叫声、吆喝声、鼓乐声、 鞭炮声……汇成一个巨大的声浪,冲撞着十个抬棺人。 由于安排得当,那棺木顺利地磨向了楼梯口。前面挎耳旁的悄悄松开,迅速跑 到下楼梯口准备接应。后边挎耳旁的亦悄悄爬进了棺底,猫腰帮着力气。总共十八 个台阶,但极陡,棺材一磨正,前低后高,重量一下涌到前棺头,两个捧头的面色 骤然苍白,豆大汗珠啪啪直滴……全场哑然,连孝子们也止了哭声。众人屏气敛容, 眼睁睁盯着黑漆大棺。 那棺木像蛹虫一般在前进,一个台阶,两个台阶…… 曾大力毕竟上了岁数,力不随心,巨大的重量全凭八个手指头和后背支撑,他 双手僵直木麻,瞳孔涨大,汗水淋淋,气喘吁吁……但他仍紧咬牙关,极力挣扎, 尽量使发软的双脚挺直……五个台阶,六个台阶……楼梯的木板发出了“吱吱哇哇” 的叫声,揪人心肺……唢呐王早已止了吹打,眼睛直勾勾盯着曾大力。开始的时候, 他心里颇有快意,当望见曾大力那颤抖的双腿,深感懊悔,不由替他担心起来…… 但愿平安无事——他暗自祷告着。突然,人们一阵短促的“咦”声,但戛然而止。 唢呐王抬头望去,只见那棺木猛地一抖,又恢复了平静。 当下到了十七个台阶时,曾大力只觉眼冒金花,胸部绞疼,不由右腿一软,那 棺木陡然低下一角,重力偏向他处压来。随着众人的第二次短促的“咦”声,他猛 然一挺,想尽力把棺木平衡,但用力过猛,只觉心口一热,喉头处一股热腥逼着他 张口——“哇”的一声——那鲜血喷了五尺开外…… 曾大力立即软了下去…… 众人大哗,场里场外一片呼救声。柳掌柜声嘶力竭地叫道:“小心棺木——!” 那棺木止了前进,接应人迅速接下曾大力,挎耳旁的已经搭上了手。架子会员 们抬过老会首,放在了花圃旁。 曾大力睁大双目,眼球充红,鼻口流血不止。他的周围站满了架子会员,悲怆 的呼叫声压倒了一切…… 内行人一眼便知,曾大力的心落了! 这时候,忽听一声唢呐长啸——久久,久久……唢呐王双目暴出,那唢呐仍在 长啸,渐弱,没了声息,再看唢呐王,已口角流血,倒在了围棚里…… 内行人一眼便知,唢呐王的肺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