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州有个陈白脖儿。 陈白脖儿真名叫陈企霞,家住东门里的城湖边,三面环水,一面着陆,风景秀 丽,气候宜人,只是夏日蚊子老多。 据传当年包公铡四国舅就在那地方,虎头铜铡落下,人头滚地,血溅四野,从 此那儿的趴地虎草变成了殷红色。陈白脖儿家的院里院外长满了这种草。所以,每 到春夏季节,去陈家瞧看“血草”的人络绎不绝。 陈白脖儿因而有了名声。 陈白脖儿的脖子并不比众人白多少,只是稍长了点儿。“白脖儿”原是他母亲 的绰号。他母亲是白俄,不但脖子,连肤色皆是粉白如藕。至于她如何沦落陈州, 又嫁给了陈企霞的老爹,不得而知。只知道她生下陈白脖儿这个混血儿之后不久便 不见了。陈州人(尤其是男人)像是极怀念她,便臆喊陈企霞为“陈白脖儿”了。 陈白脖儿经营烤鸭,专烤城湖里的野鸭。店铺设在东十字街一侧,三尺长的生 意幌子上有陈州书法家刘湘茂先生的鸿爪:陈州陈氏白脖儿烤鸭店。 陈州四围是万亩城湖,合起来比杭州西湖还阔。虽少“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 的气势,但也一望无际,浩如烟海。湖内长满芦苇、蒲草、荷叶……从春到秋,一 片碧绿。芦花炸绽之际,银白炫目;蒲棒饱熟之时,满湖飞金;荷花盛开之日,芙 蓉清香四溢,能飘十里之遥……可谓人间天上、天上人间了!据传当年陈胜、吴广 建都于此,一是局势所迫,二便是这城湖的魅力了。 湖内盛产野鸭。 野鸭为两栖动物,适应性强。凡属适应性强的动物,极难逮擒。用枪打它下水, 用网撒它着陆,深夜摸鸭窝,一触便飞了……湖里的渔民多以逮鱼为生,擒野鸭为 捎带。也有为生计专打野鸭的穷汉子,整日奔忙于芦蒲之中,但多得死货,极少活 鲜的。“店好开,鸭难逮”说的就是这种矛盾。 所以,陈州城口有两处烤鸭店铺。 陈氏烤鸭色金黄,摆开来,一溜溜儿,一排排,个个黄中透亮,只只闪烁油光, 别头盘翅,形状如睡熟的天鹅。若拎只腿一抖搂,便骨肉分离。味儿又鲜又美,筋 道且烂,实属陈州一绝。外地人来陈州,临走只带三样鲜:蒲根儿、烤鸭、黄花菜。 据传当年孔仲尼厄于陈蔡,主要靠蒲根儿度日,于是蒲根儿成了名菜。别地黄花儿 多为六芯,而陈州黄花为七芯。至于如何这样奇特,据传这里边还有个很悲惨的故 事,说陈胜起义称王,建都张楚(即陈州)。后来由于其独居王宫脱离群众,再加 上轻敌,导致义军失败。剩余的义军退到城北被包围,经过一场厮杀,最后只剩下 七个护旗的卫兵。他们的头颅被砍落了,但双手仍紧握滴血的战旗不肯倒下。一场 狂风暴雨掩埋了忠骨,来年春天,城北的金针花长得格外繁茂,夏天迎着轰隆隆的 雷声,金针花怒放出七蕊金黄的花朵……传说是真是假,不可考究。但野鸭能跨入 大雅之堂,要全属陈白脖儿的功劳了! 陈白脖儿卖鸭也与众不同,一天只开张不多会儿,外边队伍排老长,他却不慌。 烤好鸭,一只只规整地摆在柜台上,然后方悠悠闪开店门,目的是先给人一种图案 美。任你钱在兜儿里蹦,他却不急,佯装寻东找西,磨蹭不迭。直到你馋涎欲滴了, 他方开张。几十只鸭卖光,便打烊。想尝鲜,必得等到明天此时。 陈氏野鸭烤得绝,内有五味珍药不说,最可信服的是活烤。枪杀或药杀的鸭子 他一律不收,拎出一只,必得“嘎嘎”乱叫。他给价高,卖价也高,羊毛出在羊身 上。 活鸭难擒,看着是钱挣不得,挺急人。也有智者,逮了鸭,活的卖给陈白脖儿, 死的就卖给另一家。无奈,另一家烤鸭店也只得死鸭死卖。从早到晚,那熟鸭老摆 在柜子里,一副死相,专等赚外地人的小钱儿。生意做到这份儿上,已够那个,但 一年也只能干三季,每到深秋,逮鸭更难,只得停业等待开春。 陈家烤鸭店却一年四季不断鲜货,很令人生奇! 常年供应陈氏烤鸭店活野鸭的人姓薄,皖北亳州人。姓薄的皮肤黝黑,尤其脖 子,色如炭墨。人们反其道而行之,戏称其“薄白脖儿”。 薄白脖儿的真名叫薄二,会气功,早年间闯江湖,后来落根于陈州西关。他的 挂牌生意是卖膏药卖大力丸。早上中午人多之时,也在街上出摊儿,先用流星打圆 场,接着就光膀子练气功,等浑身满是疙瘩了,再高声吆喝着兜生意,气跑尽,药 卖完,然后再挪一处,挪得多了,显得陈州城里到处是“薄二”。 那时节,陈白脖儿的生意刚开张,也烤死鸭,生意不好,他常满街溜达,有一 日,见薄二在店对门出摊儿,也围了上去。那薄二先表演气功,接着拿出膏药叫卖 :“灵膏灵膏,快买灵膏!包治包好,不信这里瞧!你爹的腰疼贴这儿!你爷的腿 疼贴这儿!”说着又拍腰又拍腿。陈白脖儿见薄二刁骂人,有心整他一回,便趁薄 二叫卖大力丸时买了一粒,当众吃了,大叫一声:“妈呀!”就跌倒闭目不吭了。 众人大惊,纷纷退药。薄二更为惊慌失措,急急蹲下给陈白脖儿揉胸拍腹,呼叫不 迭。有人问:“你用了甚鸟药,把人吃成这样儿?”薄二哭丧着脸说:“我只用了 红薯面和蜂蜜,没用什么药呀!”陈白脖儿一听,“忽”地坐起,叫道:“唉呀, 甜死我了!” 薄白脖儿被陈白脖儿踢了场子,一肚子好气,照天去陈氏店铺吃烤鸭。反正卖 不掉,陈白脖儿便尽其吃。一来二往,二人竟成了莫逆之交。 一天,陈白脖儿对薄白脖儿说:“你能不能帮我逮活鸭?”薄白脖儿膏药卖不 出,生意也难维持,想了想回答:“让我试试!” 薄白脖儿一去半月方回,竟背了一布袋活鸭。陈白脖儿听着“嘎嘎”鸭叫,大 喜过望,望了望黑瘦的薄二,不解地问:“你用么法逮这般多?”薄白脖儿苦笑一 回,没吭声。 这以后,薄白脖儿每天晚上便送来活鸭,一过手,取了钱便走。陈白脖儿整日 如猜谜一般,问了几回,但薄白脖儿就是不说。陈白脖儿生怕别家抢鲜,便把鸭价 抬高不少,更不敢向外人透露薄二会绝招儿逮鸭。 于是,薄白脖儿成了无名英雄。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谁也不晓薄白脖儿是如何逮得活野鸭的。随着陈氏烤鸭盛 名中原,薄白脖儿的日子也活泛起来。当然,为了生计,他也从不向外人说他会逮 鸭;为遮人耳目,他又开始打起了卖膏药的幌子。大力丸他是不做了。 每天太阳落,他就悄然下湖,七拐八磨,一直驶船到湖的深处。 当年为逮活野鸭,他在此处蹲了半个月,细心观察野鸭的起居和活动范围。等 摸准了脾性,他才开始下手,先在湖水里撂上葫芦,然后坐在暗处窥视。开初,野 鸭望着飘浮的葫芦,不知何物,均不敢近前。尤其葫芦随风荡动时,野鸭便惊飞。 不想过了几天,野鸭们见葫芦“黔驴技穷”了,便开始试探性戏弄。再后来,竟能 站在葫芦上耍闹了。薄白脖儿见时机成熟,便喝了烧酒,头顶一只带眼儿的大葫芦 悄然下水。他悠悠游到葫芦群里,野鸭们并不防。于是,他开始从水肚里下手,拽 进水里一只,塞进布袋里,易如反掌……野鸭自然识不破这阴谋,还以为伙伴儿下 水逮鱼哩!当然,薄白脖儿为广开财路,并不光在一处抛葫芦。 因而,薄白脖儿一年四季是光头。 逮拿术如此神秘,却又如此简单!钱财专找有心人。这种活路人人都能干,就 因为太容易了,所以必得绝密。尤其对陈白脖儿,薄白脖儿更是守口如瓶。 为了保密,薄白脖儿上水之后便换衣换袋,而且多是天黑后出湖:寒冬腊月, 湖水结冰之际,他就用药熏,等鸭子昏迷了,拾一布袋背走,到家又活蹦乱跳。他 整天在芦苇内游荡,摸准了鸭的归宿和习性,简直如他喂熟的一般,至于他用的是 何等熏药,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久闯江湖,弄熏药并不难的。 熏野鸭不犯法,也不必去追究。 日寇侵华的第四年,陈州沦陷。日本鬼子在城墙四周修了碉堡,扯了电网,四 门设岗,太阳不落便关城门,有事儿放吊桥。一般老百姓出不得城也进不得城。 渔民下湖逮鱼更难,必得按规定日期出船。出船那天小汽艇在四周监巡,一声 哨响,按时返航。 薄白脖儿为保饭碗,生怕泄密,因而再不下湖。逮不得活野鸭,陈氏烤鸭店也 只得关闭。二人百无聊赖,整天坐在店铺里借酒浇愁。 有一日,二人皆喝多了,陈白脖儿瞪着通红的双目问薄白脖儿说:“仁兄,你 我共事二十几年,为何信不过我?” “哪里话?”薄白脖儿青筋暴出问道,“我何时信不过你?” “为啥不对我说你是如何逮鸭的?” “我怕你断我的财路!” “我若坏那良心天打五雷轰!” 薄白脖儿见陈白脖儿真诚,便说了。二十几年来,他时刻都想说,他时刻都想 炫耀。陈白脖儿听了,一下笑出了眼泪,费他二十几年的心思原来竟这般简单。人 迷一张纸,别看那么薄,但你就是捅不破! 人去了神秘的氛围,也便减轻了分量。陈白脖儿端起一杯酒笑道:“薄兄,你 在我心中神秘了二十几年,今日一捣破,你还是那位卖大力丸的薄二!” 薄白脖儿郑重地说:“那就请老弟为愚兄留碗饭!” “我一定守口如瓶!”陈白脖儿也郑重说道,“俺若抢你饭碗,犯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