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刚进十一月份就下了一场大雪。皑皑白雪为整个山坡披上 层冬装,也昭示着漫长的冬季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老兵复退工作也随之展开。七站 今年老兵退伍工作任务不重,符合退伍条件的仅胡海峰和张云鹏两人,但指导员黄 晓明仍不敢掉以轻心,对胡海峰更是格外关注,胡海峰受到过专案组的重点审查, 还违背事实承认是自己偷的枪,心里一定有许多委屈和怨恨,而老兵复员前也往往 是平时未化解开的矛盾集中爆发时期。 胡海峰并没有感到委屈,他只是对专案组没收了他的仿真手枪有些耿耿于怀。 专案组撤出后,他自己用了好几天才弄清了事情的真实脉络,那就是他确实没有偷 站长的手枪,他只是多次有过这样的念头,有过多次类似到站长房间偷枪的梦境, 以至于他觉得就是事实了。弄清了事情的真伪和来龙去脉,他一下轻松多了,否则 他会一直为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出了问题而惴惴不安。他反而有些感谢专案组,他们 帮他证实了自己脑袋没进水没有虫,这意义更重大更深远。 这天,胡海峰请假下山去农贸市场买木耳,为复员回家做准备。下山的路上人 迹寥寥,雪后的山路有些难走,秋天里采摘山货的人们不见了,偶尔只能见到一两 个端着猎枪、紧锁双眉、鬼子兵般东张西望的猎人。胡海峰很少在雪后下山,路上 的风景令他感到新鲜,他东瞧西看,试图发现点什么。突然扑扑啦啦一阵声响落在 不远处的雪地上,吓了胡海峰一跳。他稳住神,看清那是只漂亮的山鸡,正挺胸抬 头挑衅似的瞪着他。红项,宝石蓝身,花尾,在白雪衬托下熠熠生辉,极为艳丽。 胡海峰叫不上这只山鸡的名字,山里的许多飞禽他都叫不上名。他只认得飞龙。 去年冬天,一只飞龙稀里糊涂地撞在雷达天线上,晕了,坠在地上被他的老乡捡到, 还没苏醒就被他俩按当地人的做法,褪毛洗净,切成小块,放雪水中煮十多分钟, 加点盐,其他什么作料都没放而做成了汤。那汤鲜美得只要一想起来,口就生津。 飞龙其貌不扬,通身灰褐色,有点点缀还是黑色的斑点,暗淡不亮丽,与眼前这只 山鸡相比简直就是丑小鸭与白天鹅。胡海峰想飞龙的味道都那么鲜美,如果逮着面 前的这只山鸡,带回去给家人煨上一锅汤,一定会让家人回味无穷,也不枉自己在 山里当了回兵,这可是地地道道的绿色食品,纯正的山货。 胡海峰蹑手蹑脚弯腰低头向山鸡靠近。他采用的是猎豹战术,悄然接近,然后 猛然突袭。他发现这只山鸡有点傻,看到他不怀好意的样子,不但没集中精力保持 警惕严密监视,反而掉转了头把屁股对着他,而且还有闲心不时在雪地上啄几下。 这令胡海峰心中暗喜,急趋几步,刚要张开双臂做老鹰捉小鸡的动作,不料山鸡却 抖抖翅膀突然起飞,不过飞得并不远,在相对安全的距离又闲庭信步了。如此三番, 胡海峰弄明白了,它并不是真傻,而是装傻,闲着没事钓他的鱼玩。 领略到了山鸡的狡猾,胡海峰不再装神弄鬼,知道自己就是趴在地上匍匐前进 也没用。他直起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盯着若无其事不时勾引他两眼的山鸡, 很是沮丧,感觉就像已经褪了毛的鸡又飞跑了。忽然,他心中一亮,反思出山鸡一 个致命弱点,它不是直线飞行,而是围着一个中心做圆形运动,而且落点不高。胡 海峰马上变换自己的战术,用恶虎下山的办法,充分暴露自己,不停地大声呐喊穷 追猛打。山鸡被他的突然变招搞蒙了,不停地起飞着陆,刚落下,他就追到跟前, 不得不再次起飞。这是个拼体力拼消耗的战斗,吃草籽的山鸡的体能自然不如一顿 至少两碗米饭有荤有素的胡海峰。几个回合下来,山鸡起飞着陆的节奏紊乱了,惊 慌失措地不停飞行使它露出了疲态,动作也迟钝了,有一次胡海峰都摸到了它的尾 巴尖。 山鸡落在一棵较高的树枝上,这次起飞不那么灵敏了。胡海峰冲着它大声呼喊, 同时拍打着树干,要立刻惊飞它。他知道,如果让它歇过劲来,调整到正确思路一 个劲地往一个方向飞,就会摆脱自己的追逐,自己就前功尽弃了。他用力拍着,忽 然一团东西带着雪花飞快地从树上落下,险些砸着胡海峰。难道山鸡成了精,开始 防守反击了?上前俯首仔细端详,一股热流直顶脑门,如果他年龄大些血管脆薄些, 直接就会脑出血言语失调半身不遂。那落在地上的竟是把带着枪套的手枪。胡海峰 小心翼翼地打开枪套,一把七七式手枪赫然在目,枪体的烤蓝闪着幽冷的光,却让 他感到眼睛灼热。在他的手中,枪身显得有点小巧,却沉甸甸地有股特别的磁力。 退下弹夹,里面有七发子弹,浅黄色底座深黄色弹头,有金子般光泽。他轻轻抚摩 着它,像抚摸渴慕已久的至爱,浑身被热烈的快乐充斥着。他禁不住用嘴唇触碰它, 嘴唇立刻被冻粘在枪管上,急哈两口热气,使得嘴唇脱开,仍感火辣辣的疼痛,也 同时让他清楚了这一事实,不是梦游。他再也顾不上山鸡,犯罪分子般急忙离开作 案现场。 最初的惊喜过后,便是长久的心神不宁。上交,还是自己留下来?这两个念头 不断地在脑中搏斗,也使胡海峰的想法忽左忽右难以抉择,比哈姆雷特的“生存还 是毁灭”选择更费劲。他几乎是梦游般地下山到了农贸市场,又在县城里转悠到傍 晚。他需要一定的时间缓解突然现形在他面前的手枪带给他的冲击,也需要时间分 析利弊,从而做出决断。 天已经黑透时,胡海峰返回到驻地。指导员担心地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说 随一个当地老乡到家里买货,耽误了时间。两个老兵看了看他买的木耳,嘲讽他说, 你这山炮,让人给骗了,在山里的这两年饭算是白吃了,把伏耳当秋耳买了回来。 他故作惊讶与懊恼的样子,其实内心根本没在意是伏耳还是秋耳。 夜里,清冷的月光照射进来。同房间的另两人已睡去,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胡海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后半夜时,他做出个决定,将难题交给上天处理。电视 剧《三国演义》里的孙权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他没有这样的谋臣, 也没有可以这样咨询的朋友。平时常听说有困难找组织,但这个问题找组织显然是 不合时宜的,那只有找上天了。他取来一枚硬币,确定好两面各代表的意愿,心中 祷告几句,放在双手掌心中摇晃几下,丢在被窝中,打开手电照看,菊花面朝上, 寓意可将枪留下。他长长舒口气,心中的块垒轰然坍塌,气血小溪般顺畅地流动起 来,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