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大清早,三江口的雾一团一团的在地上打着滚儿。 张小鱼声音像盘在车上,生了根一样,边开车边问坐在副驾驶后面的崔亮子, 我的左眼皮乱跳,卦它一搭子? 崔亮子身子呈虾米状,有些发愣,傻傻地咧着嘴,向前鞠躬了一下,脖子抻了 抻,遮遮掩掩结结巴巴地说,左眼皮乱跳,是跳财了。 张小鱼打紧方向盘,一个旋转,眼光瞬间刷地扫过来,瞅着崔亮子。 靠,我的右眼皮又开跳了。 崔亮子猛一激灵,这是跳福了,张总要发大财了。 张小鱼吵吵嚷嚷,歪着嘴,样子有点滑稽可笑,妈的!妈的!我的两只眼皮接 上火了,比上赛啦! 崔亮子赶紧迎合,张总要财福双全了,一定是尚品嘉城有信儿了,你这样有福 之人,平时眼皮会总跳,是吧? 崔亮子的心猛地一揪。他哪敢说两眼皮都跳,八成是要有灾祸了,而是拐了个 大弯,哄张小鱼开心。 张小鱼张开大嘴咯咯乐了,把方向盘向左一打,沿着一条宽敞溜直的八车道单 行大马路,嗖地一声急速向前驶去,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车就钻进了三江口一片野 阔野阔的空地。 张小鱼恋上了开车,崔亮子挺自儿,老板给他当了一回小车司机。 一段时间以来,张小鱼感觉自己的眼皮总是在跳,感觉脑子里满满地灌着糨糊, 灌满糨糊的脑子十分迟钝、笨重,有时,丁点儿小事也要问问崔亮子。 两人下车。张小鱼甩步走在前面,脚步沉甸甸地重,很有生气的样子。崔亮子 趋小步紧紧跟在后面,腋下夹紧一个黑色小皮包。 三江口距离市中心只有五华里,是这座城市第一旅游景点。前段时间,有不少 开发商慧眼识珠,看中了这是一块闹中取静的宝地。忽然之间,这里令全市瞩目了, 开发价值升起来了,谁都想最后摘牌,现在鹿死谁手,还没人知道。 张小鱼手里拎着车钥匙,背着手,围着空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苦巴着脸,盯住 崔亮子说,你向市里那边打个电话,看看这块地皮都弄出啥动静了?千万别给朱老 板打电话,你还不够级,就是你给他打电话,他也不会接,急眼了,还得臭骂你一 顿。你给庄翠竹打个电话就行,问问进行到哪一步了,用不用我回去给他擂鼓助威, 帮他喊那么两嗓子,我的两只眼皮,怎么跳起没完了? 崔亮子的脖子抻得很长,支起耳朵仔细地听,马上点头应承,我马上给庄翠竹 打电话问明情况,她该能接我的电话。话音刚跑出不远,张小鱼忽然一摆手,戳着 指头,脸一沉,靠,算了,算了,电话先别打了,朱老板那边要是有消息,一定会 先通知我。这个时候还没响动,肯定还在进行中,千万别出现岔头,那帮该死的家 伙,有时间我再一个一个收拾吧。和朱老板争上了,也不看看我答不答应! 见张小鱼有点不愉快,崔亮子闭嘴不说话了,小心跟在他的后面。 张小鱼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总经理,绰号“砖泥鳅”,取意于他在建筑业得心应 手,总是立于不败之地。这人从十九岁就“混”在建筑行业,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 这座地级市刚刚建市还不到二十年,他的建筑工龄比这座城市还老。他从一个泥瓦 工,一路摸爬滚打干到小工头,再从一个小工头干到一个建筑公司的主管,而后又 从一个主管干到总经理的位子上,像个泥鳅在泥水里游刃有余。在这座城市,建筑 行业的人提起张小鱼,知名度攒着尖上涨,相当高,就连他的“砖泥鳅”绰号,都 是一个光鲜鲜的符号了,不光是他财大气粗,他方方面面的能力也在不少建筑商之 上,绝对不是一个孬种。 他与尚品嘉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老板朱江,是多年的搭档,都混迹建筑江 湖多年。朱老板是开发商,他是建筑商,一个开发,一个建筑,牵牵连连的,搞得 像两根藤似的缠缠绕绕。双方互惠互利,有时也翻脸不认账,但不多。这次朱老板 出面,坚决要定了这块风水宝地,他看中了这块土地巨大的升值空间,要拿下来成 为尚品嘉城二期,成为这座城市建别墅响当当的第一人。 张小鱼带着崔亮子抽闲来到这里,瞥一眼三江口上的小岛,心里就有了一种光 泽。这光泽像生了根一样缠着他,追随着他,又如他身体上的一种固有气体,酽酽 的不肯离去,他感觉朱老板在争夺这块土地上会稳操胜券。 市政府拿出这块地公开招标之前,他与朱老板在三江口处的一个叫芙蓉玉的农 家生态庄园进餐,商议大计。那次进餐只有三个人:朱老板、庄翠竹、张小鱼。 芙蓉玉生态庄园依山傍水,坐在屋里能听到江水哗哗地拍石击岸的声音,很有 情趣。房前房后,都栽植着京桃树、柳树,浓荫匝地,极尽农家庄园之情趣。 这里野味十足,菜品昂贵,普通百姓不敢涉足。最具特色的菜品,是豆腐白菜 加粉条炖野生胖头鱼,这是朱老板最爱吃的一道菜。庄翠竹三十一岁,脸白嫩得能 滴出水来,身材曲线走着弯儿,小蛮腰,单眼皮,略微有点吊眼梢,那眼风一飘, 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沉醉。她跟随朱老板有四年了,深知朱老板的生活习惯,把他 与张小鱼安排到芙蓉玉就餐商量大事,别有心计。 那天,雾很浓,向窗外瞭去,满世界净是浓稠的乳白色,小岛不见了,这雾, 生了根似的灌满了江面,恍恍惚惚的,这里安静得让人杂念丛生。 朱老板夹起一口鱼肉送进口中,用眼直直地盯着张小鱼,张总,江边那块地我 不想要了,没啥意思,看看你的朋友有没有想要这块地的,我帮你往下整。 张小鱼愣在那里,马上回过神来,很快明白了朱老板的意思,心想,老狐狸玩 呢,别人不要了,你能不要吗?想到这里,他嘿嘿一乐,朱老板是怕我帮助我的朋 友竞标,与你竞争是吧?他们没你的实力,不过既然你提醒我,过后我会给他们打 个电话,或者是我亲自跑一趟,让他们参与竞标,陪伴你竞标到底,陪一次标嘛! 朱老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你打算怎样打发这几个不知死的蠢货? 张小鱼略一沉思,你给开个价吧,让我说也不好说,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也是, 你开出的价我能替他们做主。 朱老板两眼一眯,每人十万,多一个子儿都休想,这样一下来,还不得个几十 万?这是想在我身上揩油是不是? 张小鱼说,这价他们能接受,我再让他们串联几个开发商,一起为你保驾护航, 到时你就瞧好吧,不过,我得提醒你,最关键的那个地方,你可不能犯糊涂,不能 掉链子,出手要阔绰大方,要一竿子捅到底喽。 朱老板喝下一口酒,这个没关系,若是我连这个都摆不平,你大哥我还在江湖 上混?你跟我合作这么多年了,尚品嘉城不是坷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把你的那 几个弟兄摆平,不跟我扯王八犊子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了。 庄翠竹的单眼皮一撩,接过话茬,张总多有眼光啊,你把地皮拿下来,不就有 事可做了,是不是张总?我看你们两个,一个是龙头,一个是龙尾,龙头一摆,龙 尾跟着晃悠。一个吃香的,一个就喝辣的,这建楼的能耐都让你们使尽了。 庄翠竹会说话,两人哈哈大笑。 朱老板是在一次招聘会上碰见了庄翠竹,他没事到省城人才市场转悠,特意去 找这样的靓妞,将来好为他服务。他不但看中了庄翠竹的漂亮,还看中了庄翠竹的 学识和超强的公关能力。庄翠竹也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的情人,两人相差二十岁, 朱老板都堪称是她的父辈了。 朱老板没等庄翠竹说完,忽然对张小鱼说,今天有一个好事,提前犒赏你,等 会儿与我去江边钓鱼如何? 张小鱼一惊,这哪是好事?朱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会是给我一点颜色看看, 让我倾力为他卖命吧?倒也罢了,他能拿下地皮,我就能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不 是个吃亏的买卖。他转瞬之间就来了精神头,显得很激动,很亢奋,钓一竿子鱼小 事一桩了,朱老板何尝不是一条大鱼? 想到这里,张小鱼下意识地看了看脚下的大江,张开大嘴,大哥娱乐,小弟哪 有不陪之理?钓上大鱼,今天就在这里炖了,还要来个江水炖江鱼,纯生态,纯绿 色。 庄翠竹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在身后拎起一个黑色旅行包,朝张小鱼一努嘴, 眼风一飘,钓竿在这里,我都准备好了。 庄翠竹开车拉着朱老板、张小鱼,三人来到了一个平阔的野地。这里水势舒缓, 清浅,泛起微微细浪,倒映着岸边的胡柳和大叶杨。 朱老板和张小鱼,一人一个钓竿,两人都是垂钓老手,娴熟地上着蚯蚓做成的 诱饵。朱老板坐在小矮凳上,身子不时地被起伏的蒲草、江风、细浪随意切割着。 他最先甩竿,两眼却不看鱼漂,抱着膀,看着远处水天相接处,似有所思。鱼咬钩 的一瞬间,他却猛地抓住鱼竿向上一挑,摇了一下手臂,划过一条弧线,一朵水花 溅起了,一条足有二两重的黑脊鲫鱼跃出水面,带着一个细小的声音,稳稳当当落 在他的脚下。 嗬,是一条鲫鱼,还不小呢。 张小鱼立即大惊小怪地喊叫。 朱老板微微一笑,莫名地向着江面吼了一嗓子,像咳嗽,像发泄,像恼怒,含 混不清。他眼角觑了一下张小鱼,这是条小鱼,大鱼还没有上钩,还需耐心等待, 这家伙在深水里藏着呢。 张小鱼一竿子甩下去,两眼不错眼珠盯着水面。不到五分钟,也钓上来一条鱼, 不过只有指豁子大小,是个小白鱼。 我钓鱼比照朱老板差远了,肉膘子发白——还是短炼,将来大哥还得多提携。 朱老板没有回话,一竿子又甩下去,突然冒出一句话,如果你是一条鱼,我该 怎么办,你不是一条小鱼吗? 张小鱼笑笑,大哥真会开玩笑,我何时能变成一条鱼啊?下辈子吧,到时候任 你朱老板随意抛饵,我甘愿上钩。 庄翠竹哈哈乐开了,你们两个都是鱼,我是钓鱼的人,怎么样? 张小鱼立即回嘴,对着庄翠竹,我考你一个问题,你要能回答出来,我甘心做 朱老板鱼钩上的鱼,任他煎炒。 庄翠竹又乐了,吊眼梢一挑,没有我答不上来的题目,有人要小心成锅里的鱼 了。 张小鱼说话,却拿眼觑着朱老板,你不是会点儿花鸟画的吗?中国的国花是什 么? 庄翠竹不假思索地说,牡丹呗! 张小鱼大嘴一咧,哈哈大笑,猜错了吧,中国的国花是我们建筑用的塔吊,你 没看塔吊多像花啊,在地皮上到处都是,太多了。 三人大笑…… 这件事已经过去有十天了。 这是张小鱼的一个习惯,他每次在建筑一个新小区之前,都要提前到那里转一 圈,好像不这样做,心里没底一样。他还有一个特性,愿意想象,想象着建成的小 区是个什么样子: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小区的绿化是什么样子的,房屋的主人都是 哪些人。他还推算着建筑这样的小区,需要多少钢筋工,多少瓦工,多少木工,多 少人打桩基础,使用多少材料,给工人每天开多少钱,什么时候能交工。 张小鱼在这个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建筑工地的地方,背剪着手,琢磨来琢磨去, 突然变得一言不发。崔亮子跟着他转来转去,他心里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朱老板把 标地拿下来,再好不过,应该没问题。 他摇了一下头,心情消失在起伏的江风里,像一朵花灿灿地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