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祁阳婆自幼丧母,是爹爹一手把她拉扯大。她爹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唯一的嗜 好就是唱大戏,便前饭后,他都要唱几句。人家都叫他老古。祁阳婆继承了父亲的 基因,学会讲话后就学会了唱大戏。四五岁时,老古唱上句,她就能接下句。到了 缠足的年龄,老古喉咙急出火,嘴巴都讲烂,叫她缠足她就是不从。后来,她就成 了野孩子,一双大脚,一年几乎有十一个月没穿鞋子,老是跟着男孩子们疯跑,跟 着戏班子疯跑。长到八岁,她对爹说要去学唱戏。老古猛地一下掰起她的腿,痛得 她泪似屋檐水往下落。老古说,唱戏得先练基本功,你还想学唱戏吗?她用袖手在 脸上一横,说,想学!痛就让它痛吧。登台唱大戏,也是老古年轻时的理想,因无 法实现而成为终生的遗憾,于是就把自己曾有的理想寄托在女儿身上。此后,老古 天天教女儿压腿,把女儿的脚搁在凳上,腿上吊青砖,从一个加至九个。还教她依 墙倒立,在稻草上翻小翻等等。为练功即使全身痛得如针扎,她也不叫苦。 驼子绑在直柱上——练的是蛮功。 秋天,是一年中最实惠最欢乐的季节。尤其是今年的秋天,祁阳县几乎所有的 田洞都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阳光下如一幅幅美丽的油画。丰收,似乎能把一个偏僻 的小村变得“天宽地阔”。请戏班唱大戏便成了人们争先恐后的事情。大戏就是祁 剧,发源于祁阳,旧称祁阳戏。祁剧历史悠久,名伶辈出,它有鲜明的地域特色, 它似炽热而绚丽的榴花绽放在湘南大地。热闹的锣鼓,缠绵的祁胡、三弦和琵琶, 以及生旦净末丑,依次登台,演绎着一个个揪心的故事,把种田人积攒了一年半载 的眼泪和欢笑全都催发了出来。 已十岁的祁阳婆和爹爹一道,追着戏班看戏,从东村到西庄,从南田到北岭, 最后追到四十里外的白水镇,住在表满满家里。她白天看了著名坤角(男旦角。那 时祁剧舞台上还没有女旦角)艺名叫“竹吟风”演出的《巧装荣归》,晚上又看了 他的《白氏盗草》。夜里,想起剧中动人情景和他精湛的表演,怎么也困不着!起 床去挑水,见白水河上,停着一条篷子船,传来动听的大戏腔。她撂下桶,甩掉鞋, 和衣钻入河里,游到船边,掰着船沿儿偷看,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在教徒弟唱《 尼姑辞庵》。他,就是竹吟风!她看过他的戏。那唱,清脆柔和,如泣如诉,缭绕 不绝。她听着听着,竟把藏在心底里的一种什么东西给湿漉漉地勾了起来。她把他 的一招一式、一唱一叹都牢牢记在心里。就这样她在浸凉的秋水里泡了一个多钟头。 学打没有看打精。当竹吟风对那个徒弟摇脑壳时,祁阳婆爬上船,劈面大叫师父! 他傻了眼,握着她冰凉的双手,说不出话。她说师父,我心里暖烘烘的呢!他望着 她那双红彤彤的光脚板,诧异说:“你没缠足,将来怎么办?大脚婆嫁不出去呢!” 祁阳婆说:“我不嫁人,终生唱戏呗!”他呵呵大笑,就叫她唱来听听。她张开口, 就有板有眼地唱起来。竹吟风顿时晕了:她不但吐字清楚,嗓音甜美,而且极富感 情。小小年纪,竟颇有分寸地把少女那哀怨、相思、向往、兴奋之情表达出来。尤 其是最后一段戏,对想象中下山后的生活情趣,模拟得细致传神,难得!竹吟风像 捡了宝似的欣喜:“天才!天才也!”她通的一声跪下:“徒儿拜见师父!”他脸 上的笑容骤然凝固:“谁答应收你做徒弟了?!”她望着他,委屈地哭了。他好为 难,不是他不愿收这个徒弟,是没有这种规矩。妹姬上舞台犯了大忌啊! 她一头扎进河里,一个“迷子”就到了岸边。刚刚爬上岸,就被人用被单包裹 起来,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不好!碰上劫匪了,她声嘶力竭地大叫:“放下! 你这个坏蛋想干什么?”其声惊起了宿在柳林的鸟雀,“扑扑”地消失在夜色里。 过了一会儿,她被卸了下来。背她的人不是劫匪,而是她爹。老古说,这么凉的河 水,你浸了那么久,不怕打“秋摆子”?她不回答,只顾笑。老古说,你笑什么? 她说我学到《尼姑辞庵》了。老古说,你快去换了衣,唱给我听听。 祁阳婆换好衣,拖起她爹来到开阔的屋场上。淡淡的月光投下亘古的宁静,优 美的旋律给夜增添了翅膀。她的唱惊动了表满满一家人,他们从窗口伸出头来,拍 掌叫好。她唱了一段,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爹!我把水桶丢在河边没拿回来呢。 老古大笑:“我早就把水挑回家了。” 秋风吹皱白河水,满船清曲压星河。 当竹吟风再次看见掰着船沿儿浸在水里看戏的祁阳婆时,猛觉有一股喷泉从小 肚、胸膛热热烈烈汹涌而上,酸酸地冲撞着咽喉,他就破了“六耳不传道”的规矩, 把她叫到船上来看戏、学戏。 接连几个晚上,祁阳婆的艺术天才获得了尽情发挥的机会。 这晚,竹吟风把本家(班主)请到船上。祁阳婆抹了水粉、胭脂,穿上嫣红戏 装,唱起《拾玉镯》。她像一朵带露的玫瑰,把一个怀春少女的情怀表演得耐人寻 味。本家伸出拇指夸赞:好,好苗子!她演的《巧装荣归》,更让本家叫绝。常言 道:千斤白口四两唱。戏中,旦角有一段责备小生的长白,计一百一十六句,她口 齿伶俐,声调铿锵,说得既传情又悦耳动听。她的唱腔,清丽圆润,高音处,酣畅 淋漓,有裂帛的痛快;低音处,如鱼卧清池,水浪不惊,明净而柔美。本家问,这 好的奶仔,哪里弄来的?竹吟风如实说,这是个妹姬。本家一脸难色。竹吟风忙解 释,祁阳多少子弟在桂林唱大戏,早兴女旦角了。本家说,桂林是桂林,那是大口 岸,不能相提并论。竹吟风争辩,我们祁阳也总得有人带头呀!本家来了气:不行, 众怒难犯,谁敢带这个头?!竹吟风还想据理力争,可本家已撑船靠岸,甩手走了。 “细妹姬,你都看到了,我,我无权收你呀,我们明天要过台。”竹吟风爱怜 地把她抱在怀里,“孩子,听话。日后时势好转,你再来找我吧。”随即摸出一枚 银元,塞进她的手里。祁阳婆痛苦地甩头。“不能唱戏,银元何用?”将银元撂还, “师——父——!我,罢!罢了——!”一头栽进河里。她的呐喊在空旷的天地间 回荡了许久许久。竹吟风焦急地搓手,目光似网撒向河面,却连几星水泡也没捕捉 到。无数的星星落在河面,闪闪烁烁,扑朔迷离。他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脑门,内疚 地叹息:“唉,可惜!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