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祁阳婆没有死。她的水性太好了。 祁阳婆长到十六岁,已如映山红一般鲜艳,使僻静的山村亮丽起来,热闹起来, 媒人踏破门槛,祁阳婆就是不答应。老古劝她,她就推说爹的年纪大了,她若嫁了, 谁来照顾爹爹?以后招个上门女婿吧。老古念她一片孝心,不再为难女儿。 人大了,夜却变得漫长。 前天,爹爹带她上祁山。祁山观内唱大戏,其中有一曲《斩勉斩草》,那个扮 演包公的少年,身材魁梧,嗓子嘹亮。尤其,他的脸风(面部表情)特别好,在表 演斩侄儿包勉那矛盾而激动心情时,脸部肌肉颤抖,如水豆腐样不停地淌动。情窦 初开的她,爱,就像一束心灵的阳光,使她荒芜的心田有了一片新绿。弄得她两个 晚上睡不好。“难道我爱上他了?”她反复地问自己。她不知自己哪时睡着的,醒 来时,似乎有鸟声在芬芳的霞光里飘落:喜喳喳!喜喳喳! 这是罗罗在唤她。罗罗是她的朋友,他们是一对“黄金搭档”,在一起玩耍长 大的。他们用鸟声当联络暗号。喜鹊声,是约她上街玩耍。她披上衣服就跑,跑几 步,回头又拿鞋穿上。 今乃元宵佳节。 县城街道相通,房屋毗连,店铺林立,家家户户门前张灯结彩。二人来到城中 心区北正街,非凡地热闹。有坐轿的、骑马的、说书的、卖武的、玩西洋镜的、耍 杂的、耍猴的,令人目不暇接。还有着绛红、浅蓝、米黄、月白色旗袍的妖艳女子, 把一条街都弄得香喷喷、五颜六色的。更有那悠悠的、又香又甜的气味牵动着祁阳 婆肚里的馋虫,她两只眼珠子不停地骨碌碌地转动着,说罗罗,请我上馆子吧。罗 罗说我请你?祁阳婆说她走得太急,忘记带钱了。是的是的,罗罗笑眯眯说,老公 请老婆上馆子还不应该吗? “嘿!影都没有的事,敢乱讲,看我不打你一餐死的。”祁阳婆的拳头不停地 捅在他腰上,“谁是你老婆?我呸!” 罗罗怔怔地瞪着她:“唉!你以前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吗?” “你能答应我的条件吗?你登台唱大戏了吗?” 罗罗眨眨眼,好为难。他年过十九,腰腿都硬了,哪还能登台唱戏?说:“你 限定要嫁给唱戏的?耕田种地是根本,唱戏有什么好?”“就好!天下事,算唱戏 好。”祁阳婆在他的手背上拧了一把,“别小气,我们不还是朋友吗?”罗罗“啊” 了一声,然后去摸口袋。袋里钱不多,上馆子怕不够用,于是给她买了一碗元宵。 二人来到城隍庙。刚踏进大门,忽然哗啦一声,两个恶鬼猛地扑来,祁阳婆大 叫一声,扑入罗罗怀中,吓得浑身颤抖。罗罗就势抱住她,说莫怕,这是人设计的 机关,鬼是木头塑的。他盯着她的衣领,衣领内有她玲珑剔透的锁骨,并竭力往下 看,想看到衣服内的旖旎春光。祁阳婆说作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呀?罗罗将她 抱得更紧,说:“就是要你害怕呀!”她已发现了他的“阴谋”,用力撑开他,说 :“你坏、你坏!我害怕了你好占便宜?”罗罗哈哈大笑:“菩萨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来到大同戏院门口。壁上挂了块粉牌,上面写了下午由娃娃班演出的节目 :《单刀赴会》主演——石榴红 这石榴红是谁呢?莫非是《斩勉斩草》中扮演包公的那个少年?祁阳婆想,一 定是他!于是拖着罗罗说要去看戏。罗罗摸摸口袋,只剩下一个铜角子,哪能看戏? 她抢过铜钱,撒娇:“好哥哥,让我一个人去好了。” 她把铜钱交给戏院守门的老人。老人拦住她,说钱不够呀。她犹豫一下,昂头 大叫石榴红是她的哥哥,妹妹看我哥的戏都不行吗!?老人疑惑地打量她,说石榴 红是你哥?发海水的吧。便问起她哥哥的小名叫什么?叫……她憋得一脸通红,说 我、我偏不告诉你!老人摇头喷笑。她曾经听爹说过,你如在外地迷了路,要找人 指点,就大喊石头,总会有人答话的。石头代表命硬,哪个院子里都有小名叫石头 的人。于是她赌气说我哥的小名叫石头,不是吗?不是吗!老人笑笑,招手示意她 可以进去了。她没想到胡乱猜测地竟又说中了,高兴地蹦得老高:“罗罗哥,你在 门口等我,啊!” 剧场坐满了人,挡住了祁阳婆的视线,只能看到人们的后脑壳。她偷了守门人 的凳子,放在人行道中,站在凳上观看。卖茶水的人说,喂喂,怎么不懂规矩,不 能挡我们的道啊!她就大叔大伯老爷爷的说了一路的称呼,央求他行个方便。卖茶 水的人“噗”地笑了,不再追究。 热烈的开台锣鼓令她心血沸腾。 大幕徐徐拉开,第一曲戏是《单刀赴会》。一个身材魁梧的后生,穿着关羽的 蟒袍,威风凛凛走到台口一亮相,她惊诧得舌子都拖到了胸前:他不就是在祁山观 演包公的后生吗?!哎呀!关公是红脸,他怎么忘记开脸呢?!忽然,他身段一摆, 打引子:真好江景也——!同时双目一睁,用手将长长的胡须那么一挡,运足气力, 立即满脸通红,比开脸更气派,更威风。台下观众喝彩声如春雷滚滚,还有人点燃 了炮仗,声声震耳。她忘情地跳起来,不小心扑在了地上。她不知道痛,完全被他 那深沉洪亮的唱腔所迷住——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地灰飞烟灭……时 光仿佛在戏院里停滞了一般,她眼前、脑里,全是关羽的威武形象。 好厉害的石榴红! 她模模糊糊听到一种鸟声——死甲甲!死甲甲!这是猪屎鸟叫,是罗罗的暗号 ——催她回家。可是,紧张的剧情,优美的唱腔,使她忘记了一切。 等到散了戏,她跑出戏院,已不见罗罗的影子。 湘江河面,荡漾着一轮金色落日。炊烟升腾,模糊了明净的晚霞。她感到饿了, 就像有一只猫在心里抓一般难受。街道边,有个老头在煎灯盏糕,那香喷喷的气味 直往她心里钻,口水,就从她嘴角流出来。老头问你和亲人走散了?她不答话,就 坐在街沿儿,瞪着那滚滚的油锅。呆了好久,也没见有人来买灯盏糕。她说:“老 爷爷,我帮你拉生意好吗?”老头疑惑地望着她。她就地翻了一个小翻。老头说你 是戏园子里的人?她说:“不是。是我自己霸蛮练出来的。”她接连又翻了几个小 翻,引来不少看稀奇的人,灯盏糕也卖得热火了。老人笑呵呵,明白她没钱买吃的, 就拿了三个灯盏糕给她,又向她津津有味地介绍了县城“耍元宵”的盛况。 祁阳婆在南长街看了龙灯、鲤鱼灯、蚌壳灯等五花八门的灯,又赶到了迎秀门。 一对上书“云龙朝贺”的高脚提笼从容而来,之后是一面高高飘扬的“帅”字旗, 继之是四人抬的大锣大鼓,两支长号、四把唢呐朝天呐喊,后面还有万民伞和各色 彩旗。此时,铳响连天,锣鼓齐鸣。“快看,老龙来了!”人们欢呼声沸沸扬扬。 老龙后面是“子龙”。“子龙”使劲“滚龙”,把一条街都“滚”得灯火辉煌,惊 天动地。 最好看当属“窜龙”。龙灯会的人事先下了拜帖,言明哪条街舞龙,哪条街 “窜龙”。“子龙”游进最繁华的北正街,家家户户用炮仗迎接,子龙点头摆尾, 以示和睦,悠然而过。到达事先用石灰画定了起止的“窜龙线”。“子龙”摆过头, “窜龙”就开始了。两旁的人纷纷点燃炮仗,往舞龙人身上甩,往“子龙”身上甩 (但不能拖住“龙”烧)。舞龙的也早有准备,每一节龙灯,都备有两人,见炮仗 甩来,立即击落(但不能伤了燃炮仗的人)。舞龙灯的人信奉,被炮仗煨过了,龙 魂附体,就可除病免灾,健康长寿。因此他们毫不畏惧烧伤;燃炮仗的人相信炮仗 越烧得多,越能留住龙魂,便可保佑你财源涌进,四季平安。因此他们毫不吝啬花 钱。炮仗声震耳欲聋,舞龙人以最快的速度,顶着龙灯在浓烟烈火中窜来窜去,接 龙灯的人用炮仗来回堵烧,加上激越的锣鼓声,人们热烈的欢呼声,交织成节日的 狂欢。舞龙的都是青少年,都穿上厚厚的粗糙的土布衣裤。令祁阳婆感到惊讶的是, 一位少年,竟然赤膊上阵。他肩圆背阔,手臂上的肌肉有如老鼠不停地窜动。炮仗 在他头上、背上燃烧,他不畏缩,一个劲地投入“窜龙”。“了得!”她由惊讶而 激动,继而心潮澎湃,继而不能自持地大喊:“那位打赤膊的大哥,你是英雄,太 棒太勇敢了!”由于烟雾弥漫和他舞龙的速度太快,她始终没看清他的脸。不过, 她的心一直粘在他身上。她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有魄力的男孩子,头一次让她这么兴 奋不已把握不住自己。 他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