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是石榴红。 石榴红十岁就“唱”红了,“石榴红”是观众送给他的艺名。今乃他义父“暖 寿”之日,夜深了,也得赶回营盘村。 他出了石城墙门,才感到春寒如刺,于是穿上衣服。 扑沓、扑沓…… 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见一条黑影轻飘飘地在迷糊的月光里晃动。虽说他胆 子大,仍有几分心虚,是人是狐精?还是鬼呢?看不清。他咬破食指,口念咒语, 手指往背后一弹,鲜血四溅,大叫一声“着”!这叫“放五雷”,是师傅传授给他 的,凡走夜路,可防鬼魅。可是,身后的“扑沓”声却更激烈了。他立住,大叫: “你到底是人是鬼?哇——也!”一声“哇也”,就像他在舞台上扮演的关公的吼 声一样,带着雄浑的尾音。 “怎么会是鬼呢,大哥?” 声如画眉的歌,清脆、婉转、悠扬。 近了,他才看清,是一个妹姬,仿佛山野里的映山红,漂亮、健硕并带有强烈 的乡野风格!他还嗅着了她身上的汗味,那是晒蔫了的映山红的气息。 “我叫祁阳婆。”她喘着粗气说,“石头大哥!追你追得好苦呢!” 他的眼风还是唱戏时那一套,眼珠左右梭动,最后定格在她面部上:“你怎么 知道我的小名?” 她就说起去戏院看戏的故事,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末了,一巴掌印在石榴红 的膀子上:“大哥!我今天不但看了你的拿手好戏《单刀赴会》,还看了你精彩的 ‘窜龙’,太让我佩服了!”他说:“你喜欢唱戏吗?”她说:“喜欢!大哥,不 瞒你说,竹吟风还教过我唱戏呢!” 他感到兴奋,同时感受到被那种晒蔫了的映山红气息飘飘地牵了一路,感受到 她一而再地“大哥大哥”的爱慕之情,便大胆地牵住了她的手:“小妹妹,你也是 营盘村人吗?” “我是营盘村旁边茶山坳的。”她嗔笑着抽出手,啪地又赏他一掌,“哟!你 手劲好大,把我的手捏痛了呢。” 沉默。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了,田野上更显得空空荡荡,如梦境一般松弛。有 风从远处吹来,捎带着泥土的气息。 月亮又从云缝间滑了出来,像一支橙黄色的烛火,照着他清朗而宽阔的额头。 她有意靠近他,只觉一股男人的青春气息直扑心胸,她的春心开始萌动,一种别样 的情愫萦绕心头。她用手拢了一下凌乱的鬓发,这才知道,发梢上,已落满冰冷的 白霜。 二人走进赶仙亭,亭内有石凳、石桌、石缸。她说我们休息会儿吧。 他说:“妹妹今年多大?” 她说:“虚岁二八,你呢?” “我比你大一岁。”他说过,瞅瞅她,就垂下了脑袋。嗨!怎么把早想好要对 她说的话给忘了呢。 她突然问:“你读过多少书呢?” 他反问:“你读过很多书?!” “哦没有——”她说,“别个在私塾里学,我在窗外偷听,‘三字经’、‘六 言杂诗’、对对子,也知道一些。” “哦!”他说,“是‘人之初,性本善’和‘云对雨,雪对风’这些吗?” “啊!你会对对子。”她扑哧一笑,信口拈句,“长街之上,无分南北耍元宵。 请大哥对下联。”他搔搔脑袋,梭梭眼睛,甩甩袖手,说,“妹姬肚下,有个东西 像碾槽。”她跌下脸说,“胡说八道!”他说,“我没胡说!”他们的目光像夜里 的两只萤火虫彼此牵引、融合。她不仅感觉到了一个男子的身体火热的辐射,同时, 也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的灵敏反应。她觉得此时此刻,忸怩、矜持以及害 羞都已不能做少女的护身符了,干脆……她暗下决心,扭了扭身子,娇嗔说:“你 说得不像呢。” 他说:“像!就像!” 她摇头蹬足:“不像,就是不像!” 他说:“真的不像,你敢让我摸吗?” 她凑近他,踮起脚尖往他耳里哈了一口热气,温柔地说:“你敢我就敢。”他 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闭上了眼。他闻到一股浓烈的映山红花香,手也变得大胆起 来,伸进她细滑的身体……她却忽然哭了。他忙抽出手,怔怔地望着她,你怎么了? 是你让我摸的呀!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哭。也许,是担心……也许,她感到太幸福了。 就说:“没事没事。” 二人走出赶仙亭,月亮已经落山,夜色暗了许多。有节奏的脚步声“扑突突、 扑突突”在空旷的田野上响起,令她特别激动。回忆起刚才的那一幕,心里的甜蜜 与羞涩又让她不禁失笑,笑声像一群蝙蝠在夜空翩翩起舞。他说你笑什么?她说不 知道。他说怎么会不知道笑什么呢?她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又说,你能不能让我 看看你的背?那有什么不能?他就脱了衣服。借着星光,她看到了。她的手如蚕一 样在他伤痕累累的背上蠕动,她感觉到了他全身肌肉的颤抖。 “痛不?” “痛。不过,经你一摸,就不痛了。” “你好哈(傻)!明知炮仗会烧伤你的背,为什么偏偏要打赤膊呢?” 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也讲不清楚,他只觉得体内有无限的能量需要释放。 “你就没想过被烧伤的痛苦?” “想过,没用。有女人为生孩子而痛苦甚至死去,可天下的女人不照样要生孩 子吗?” 她没回话,微笑,似映山红在静谧之夜悄然绽放。 一路无话,他们心里都在对自己说,忘掉那事,忘掉它!却越是想忘掉越是忘 不掉那事了。到了鲤鱼阁院前,他就到家了。这么晚了,他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 翻山越岭呢?于是又护送她。到了紫山脚下,她要他转身,他不肯。紫山其实是座 小岭,一会儿就上了山坳,那里有座凉亭,叫望乡亭。二人站在亭内,看山下,是 一片雾烟,家在朦胧的梦中。回望,营盘村也全浸在朦朦胧胧的大雾中,如渺茫的 大海。她说大哥你回吧,下了山,我就到家啦。他说送人送到家,送佛送到西(天) 呀。他们下山,到了一座茅草、杉皮盖的小院前。坪边两株高大的柏树被月光弄虚 了,如同一团墨水在宣纸上洇开。树下,石凳上坐着老古和罗罗,这时陡然站起, 说祁阳婆啊!你怎么这时才回?让我们担心死了!石头未打招呼就转了身。祁阳婆 说了一番安慰爹和罗罗的话。老古和罗罗正欲盘问细情,祁阳婆就抢先说他是我的 救命恩人,来此生疏,得送他上紫山。跑出几步,回头又说,别等我了,不用为我 担心。 祁阳婆与石头又回到望乡亭。山风,呼呼劲吹,撩起他们的头发和衣衫,回望 各自的故乡,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安慰与喜悦。东方天边,已现淡淡旭光,依稀能看 清亭柱上的对联:离别情怀从来半是凄风苦雨知音相遇自古各传流水高山他凝望对 联,似懂非懂地叹息一声,然后催她回去。她摇头,还要送他一程。他说:“天快 亮了,你回吧!”她忽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他觉得她笑得很好看,也跟着笑, 也笑得前仰后合。她心里有一种想法,此时发大水一样泛滥起来,不吐不快:“莫 耽误时间了,干脆,我全送给你算了。”他内心深处早如火山里的岩浆汹涌澎湃, 此刻,火山爆发了! 在鸟啼鸡鸣的乐曲中,在黎明冉冉升起的时刻,他们没谈任何条件,也没有海 誓山盟,只想让生命绽放出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