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营盘村,因岳飞当年南征时在此扎过营盘而得名。一大片田洞后面,有风光秀 丽的祁山,山上有千年古刹祁山观。县城坐落祁山之南,故名祁阳。营盘村又叫蒋 家村,历史上此地是蒋氏的天下。鲤鱼阁的主人叫蒋泽荣,他辈分高,人们尊称他 荣老。 时至初冬,荣老选一个响晴日子,带儿子大头去茶山坳收租谷。荣老虽家存万 贯,却从不坐轿,说那是人骑人的事,不平等。父子二人翻过紫山,听到有优美的 大戏声腔传来,似雾,缠缠绵绵地飘荡;如水,爽爽朗朗地奔流。父子循声而去, 伫立柏树下,愣愣地瞪着那个敞开的窗户。窗内,一个妹姬正在对镜梳头。“爹爹 爹!她好好乖,我要要……”大头一激动,口就流涎水,说话就结巴,“娶她做老 ……老婆。”荣老也看清了。那妹姬齐眉的刘海像一块黑绸子贴在那宽阔的额头上, 明丽的阳光更衬托出她那一双清澈的大眼,嘴唇分明没搽口红,却有如桃花鲜艳。 大头是荣老唯一的亲儿子,早过了成亲的年龄,可他哪配得上她呢?别害了人家。 这么一想,欲张的口又合上了。 转了半晌,父子回到望乡亭,大头坐在石凳上再也不走了。荣老问他怎么了? 他就说要娶老婆,要娶那个梳头的妹姬,若不答应,死也不走。荣老一想到“无后 为大”,想到老婆为儿成亲的事日日和他吵闹,天天逼他去请媒人给儿说亲,于是 顺水推舟,答应了大头。 此后,荣老三天两日托媒人去祁阳婆家提亲,并送上一份厚礼。老古在钱财面 前有几分动心,可祁阳婆死也不松口。 过了一月,荣老叫义子石头代替大头去茶山坳古家相亲。 石头自幼父母双亡,荣老见他生得可爱,又聪明伶俐,便收为义子。石头七岁 那年,被祁剧界一位名净看中,要收他为徒,说他身材、脸面、嗓音都是扮大花脸 的好料。荣老不允,我的后人,岂能去做下九流的戏子。后来荣夫人请李半仙给石 头算了命,说他前程无量,将来定出将入相,锦袍遮身。石头自那以后,再不去私 塾,寻死觅活要去拜师学戏。荣老还算开明,石头又非亲子,就依了他。三年后, 石头登台,一炮打响。荣老恍然大悟:“出将入相,锦袍遮身”不就是唱戏的吗? 石头走进古家,献上一份大礼,借闲谈之机,说天道地。兴来了,在堂屋里表 演《单刀赴会》,唱“大江东去浪千迭”。他那个挡须变脸的动作让老古拍掌叫绝。 末了,石头大喊大叫:“呀哈!嗬呀哈!”老古问:“你是荣老爷的公子?”石头 用戏腔答道:“那还有假的不成?”“荣老爷有几个公子?”“就我一个也,你看 仔细了,到底像与不像?嗬嗬哈哈哈哈!”老古喷笑:“一个戏癫!没用。”然而, 躲在房内从门缝偷看的祁阳婆此时心里倒乐开了花——此乃我朝思暮想的初恋情人 啊!仔细一看,啊哟!十个月未见面,他怎么变得如此憔悴?难道他因想念我而害 了相思病吗? 年关越来越近了。 祁阳婆坐在花轿里,那复杂心情难以言表。父亲年迈,自此孤独度日;嫁与石 头,携手江湖,夫唱妇和,献身祁剧,此乃是她最完美的人生理想了。掀开轿帘偷 看,白晃晃的雪光让她睁不开眼。大地、村庄均银装素裹,有一股凛冽的北风吹进 心里。 花轿进了鲤鱼阁,沿着一条古朴整洁的鹅卵石镶嵌的路,穿过院坪,到大堂前。 祁阳婆顶着红盖头,一踏出轿门,人们就尖叫:“啊!大脚婆!快来看稀奇,一双 好大的脚哩!”那声音把整个院子都震得颤抖。那声音有如北风吹进荣夫人耳里, 感到心里如有针扎,便高叫二凤、三福、四喜。这是她三个闺女的名号,可她们都 看热闹去了。荣夫人颤抖着手指着门外大骂:“亏老爷替儿子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个 倒祖水的大脚!” 大脚自此成了她的专用名。 晚上,人们去闹洞房了,荣夫人还在责怪荣老。荣老便在隔壁房答话,三串钱 买李子,你还不知儿的底子?真是捡了便宜还卖乖!荣夫人将口水喷到间板上,说 她想到新娘子那双大脚就恶心。 隔壁房其实只隔一层间板。年过花甲的夫妻早分铺了。 荣夫人取出一双小绣鞋,交给二凤,要她拿去给新娘子穿。二凤犹豫,大嫂哪 穿得这样的小鞋?四喜明白母亲的本意就是要当众出大嫂的丑,便暗示姐姐母命难 违。二凤嘟着嘴走了。荣夫人对三福、四喜说,闹洞房,无老少,你们去玩吧。她 们高兴地蹦走了。 闹洞房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大头背着大脚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表演《猪八戒背媳 妇》。四喜踏进洞房就碰上二凤,见那双小绣鞋仍攥在手里,嫌她没用。四喜挤进 人群,出其不意将准备好了的桐油拌锅底灰糊在了大脚的脸上。大脚哎哟一声倒地, 盖头飘落,她双手捂眼,像条虫似的蜷缩着、呻吟着。洞房一片哗然。众人不解, 新娘子怎痛苦成这样?荣老走来,用手杖挑起红盖头,罩在大脚头上,问怎么回事? 四喜想溜,被荣老的手杖拦住:“四喜,锅底灰里还掺了什么?说!”四喜吊起脑 壳说:“一点点辣椒粉。”荣老大怒:“四姊妹就你像娘,一肚子的坏水!”呼地 一下,手杖落在四喜背上,四喜扑地,像被宰杀的猪尖嚎着。眼看闹洞房的喜剧变 为悲剧,人们便迅速散了。 夜,静着。 大脚等了很久,没人给她掀盖头,忍不住自己扒下了它。想起那个春晚,与石 头做那件事的点点滴滴,觉得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现在……那人木偶样坐在靠椅 上。她看清了,他五官的比例异常,脑壳特大,细小的颈项顶不起似的歪斜着,嘴 角吊一串涎水,竟睡着了!他不是石头,他是谁?大脚想,难道他是自己的丈夫? 可上门看亲的分明是石头啊,难道他们用了偷梁换柱之计?石头怎会骗他心爱的人? 怎会把自己心爱的人拱手让与他人?一连串的问题她都无法找到答案。她猛地一巴 掌落在那人脸上:“你是谁?!” “我、我是你男、男人大……头呀!” 大脚愣愣望着那一对泪涟涟的红烛,欲哭无泪。呸!他哪配做自己的丈夫?看 样子,倒像妖怪;论年纪,可当自己的老子! 被打醒了的大头,一个猛扑,便将大脚按倒在被面上,臭口水喷到她脸上,大 叫着:“我、我要,我要日你!”大脚心里电闪雷鸣,双脚用力一蹬,将大头踢翻 在床下。大头干号:“你敢踢、踢、踢我,告我娘,剥、剥、剥、剥你的皮!” 没办法,大脚又和他讲好话,只要不告诉娘,答应明晚一定和他好。大头嘿嘿 傻笑一阵,一倒床,又猪似的睡得呼呼叫。大脚坐在床上,眼泪起花滚。眼皮撑不 起了,仍无法入睡。 当朝霞在窗户蒙上暖色,融雪的冷风从窗缝挤进,大脚骤然惊醒。一对红烛, 早已化为灰烬。大脚倍感忐忑不安,来不及梳洗,撇下熟睡中的大头,慌张去见婆 婆,走到雕花牙床边,接连叫了三声娘。荣夫人和衣侧身躺着,阴沉着脸,好像整 个祁阳县都没有了阳光。大脚细言细语哀求婆婆宽恕一回。荣夫人呼地坐起:“日 头都晒到屁股了,你才起床,有这样不把老娘放在眼里的吗?给我跪下!”大脚勾 着头跪在床前。荣夫人叫来佣人刘妈,在她耳边嘀咕一阵。刘妈狗一样飙了。没一 刻,刘妈回来,扬了扬手中的白布。白布未见红,干干净净的。荣夫人想,贱妇敢 嫌弃我儿,想断我蒋门的香火?心头之火便直往头顶上喷。如果不给贱妇一个下马 威,日后她怎会服管?可男女之事,当着三个闺女又不便追问,便借鼻孔发血,指 责大脚不懂规矩,要她脱下衣服。大脚双手抱臂,不肯就范。荣夫人便凶恶地把刘 妈及三个闺女都叫了过来。荣老在隔壁房里骂:“泼妇,少作孽!”荣夫人回击: “你疼她,想扒灰是不是?可是你老了,庵堂里的鸡公叫——了了!”荣老气得连 连咳嗽。二凤说爹,我去倒开水给你喝。抽身走了。刘妈、三福、四喜在荣夫人的 指挥下执行任务,将大脚的衣服剥笋一样一层层剥下,最后剥个精光。在这过程中, 最卖力的是四喜,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样龇牙咧嘴地把大脚的衣扣都扯脱好几个, 还为昨晚爹打她那一棍迁怒大脚,借机会报仇呢。荣夫人拿着上鞋底的钻子,在炭 火上烧红,欲钻大脚的奶子。大脚拼命挣扎着。荣夫人大怒:“给我掰开她的手! 谁不听话,与她同罚!”谁敢抗命?三福捧住大脚的头,刘妈搂紧大脚的腿,四喜 用劲掰开大脚的手。荣夫人倏忽一钻下去,就有一股带着肉焦臭味的青烟腾地升起。 大脚尖叫:“痛死我了!娘、祖婆!饶命啊!”荣老拼命擂打间房。荣夫人说: “你进来干什么?来看贱妇的皮肉白不白,奶子大不大?”荣老大骂:“猪!她是 你儿媳,是自家的人呀。”荣夫人一手抓住大脚的头发,一手握钻子,怒不可遏: “贱妇,莫以为有人保驾,就不怕我了,就可以不要规矩!大家都给我听好了,谁 犯了事,若请人来说情,我就加倍处罚!”说毕,又狠狠地一钻子插入大脚的奶子。 大脚哇呀一声,昏死过去…… 夜又降临了。 大头撕扯着大脚的裤子,嚷着我要我要。大脚左躲右推,躲不开,干脆解开衣 服,露出伤口。伤口又红又肿还有黑黑的血痂,吓得大头身子筛糠。大脚又说了很 多好话,好不容易才哄大头睡着。 窗外,北风呼呼,油灯忽明忽暗。夜深处,传来一声夜鸦的嚎叫,幽幽的、凉 凉的,透着孤独与阴冷。大脚从骨子里迸发出战栗!偶尔,有婆婆和姑姑们的嬉笑 传来。最后,风息了,鸟声停了,那嬉笑也被夜淹没了,一切的一切都安静了,可 大脚的心,更慌乱更烦躁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泼出门的水,嫁出门的女,回家 的路断了。逃走吗?天下老鸦一般黑,哪里有说理的地方?由于自己一念之差,不 但自食苦果,还要连累老爹,如今悔断肝肠也枉然了。 起床第一件事是挑水。井眼离家有半里路,每天早晨要挑满能装十担水的大缸。 以前,挑水是长工干的,如今,荣夫人叫她干,就是为了惩罚她那双大脚。 白天受苦、怄气,忍一忍还能挨过去,最让她惧怕的是夜晚。 大头将自己剥光,像发情的公牛扑向大脚。躲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大脚闭 上眼,什么也不想了,任泪水从眼角哗哗地流淌。大头俯在她身上嚎叫一阵,就滚 到一边去了。原来他是“见花融”(早泄)。大脚既难受,又庆幸。难受的是她嫁 了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庆幸的是暂时保住了洁净的身子免受糟蹋。她决不会长期容 忍这种生活,她对他有了一种无法克制、根深蒂固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