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在矮檐下,怎肯不低头。不过,大脚坚决不做卖身的事。鸨母买她,不是为 了挣钱吗。大脚答应为她卖唱。大脚的祁剧清唱很快就轰动了祁阳城,鸨母就把她 当宝了。于是又请各类名师教她唱曲、唱小调、弹琵琶。大脚是天生的艺术人才, 什么东西一学即会。经过半年时间,艺术、文化修养相应提高了许多。每日来听她 唱曲、清唱的客人排成长队。 大脚成了鸨母的摇钱树。 这日,一位干干瘦瘦的先生走进书寓,鸨母迎上,热情邀请入座,随即送上香 茶和一盘四色果子(南杂食品),并唤来一位女子作陪。谁知瘦先生坐怀不乱,那 他来妓院干吗?鸨母想想说,听唱吧?瘦先生默允。女子唱起祁阳小调《哭五更》。 因她脂粉太浓,表情过火,哭哭啼啼的均让瘦先生难受死了,他便连连摆手,叫她 莫唱了。之后摸出两块银元,摆在桌上。人不可貌相,其貌不扬的瘦先生却出手大 方,这“打茶围”,其实只需一块银元的。鸨母暗喜,怎会放他走呢?于是堆一脸 媚笑,说派“堂顶”(最佳艺妓)为他唱曲。 就摆了酒宴。 大脚怀抱琵琶,不施脂粉,一任天然,身着月白色浅蓝花纹旗袍,有如出水芙 蓉,韵致天成。大脚向瘦先生施礼:“为先生唱一曲柳三变的《蝶恋花》如何?” 瘦先生抚掌,愿洗耳恭听,并欲为她伴奏。鸨母便殷勤从大脚怀里取过琵琶,献与 瘦先生。大脚唱道:“独倚危栏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 无人会得凭栏意……” 瘦先生虽然不太懂得曲词的含义,可大脚吐字清晰,音色圆润优美,不时挑动 他的心弦。尤其她演唱中所营造的那种缠绵委婉、朴素情深的艺术氛围让他备受感 动。 一个月后的清晨,鸨母通知大脚,有位先生已替她赎身。大脚感到奇怪:“谁 呢?”鸨母告诉她,那人现在门外等候。大脚急忙收拾,走出潇湘书寓,见一干瘦 的人坐在石阶上。细看,原来是一月前来听曲的那位先生。 大脚问:“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替我赎身?” “一言难尽!”瘦先生晃了晃头,泪水也晃了出来,洒满石阶,“祁阳婆,你 真的不认识我了?” 好久没听人叫她祁阳婆了,她恍然大悟:“你难道是罗罗!?”便不停叹息, 一年多未见面,人怎老成这样?与她心目中的漂亮后生完全判若两人。 罗罗如实相告。 他对祁阳婆那份真挚的爱,似刀斩流水,怎么也斩不断。于是便按照祁阳婆的 要求,狠心卖了祖辈留下的两亩薄田,天天跟着戏班走,看戏,学戏,争取有朝一 日能上舞台。可他年纪大了,怎么努力也练不好基本功,与祁阳婆同台唱戏的梦想 破灭了。就学了几本渔鼓和几十曲祁阳小调,身背琵琶和渔鼓筒,流浪卖唱谋生。 后听说祁阳婆被人卖入妓院,不但他为她惋惜,多少热爱祁剧的有识之士都为她惋 惜。他就四处筹款,要为她赎身。 罗罗拿出一个本子给大脚看。本子上登载着数百个名字,有捐一文铜钱的,有 捐五块八块银元的,最大一笔数是她师父竹吟风的,捐了五十块银元。 罗罗说:“一个月前,我兜了银元来,可鸨母开价太高,只得为筹款而再去奔 波。最后把房子卖了,才凑齐为你赎身的款项。” 大脚热泪盈眶,心想只有尽快上舞台,来报答罗罗、师父及祁剧戏迷们的大恩 了。问起师父现在哪里?罗罗说他已去广西,何时回祁阳,尚不知情。大脚又问起 老爹的现状。罗罗低下头,未曾开言,眼泪已如蚕爬在两颊。大脚已明白了一切, 一声高喊“爹啊!”涕泗滂沱。 原来,自大脚逃出鲤鱼阁,蒋家三天两日派人找老古要人,没人,就得还钱。 老古哪里还得起,被逼得无奈,悬梁自尽。 大脚伏在石阶,成了泪人。“快离开这里。”罗罗忙扯起她,边走边说,“回 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罗罗和大脚回到了茶山坳。 那满山遍岭的油茶树,演绎着大地的苍茫气质。正是油茶开花的季节,那洁白 洁白的花儿于风中如海浪般的涌动,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油茶林边沿,有一株高 高的柿树,叶已落尽,却还有一颗柿子挂在枝头,红红的如滴血的心。柿树下,有 老古的坟墓。老古的后事是罗罗一手操办的。罗罗和大脚静静地坐在坟前,凝视着 油茶花绽放的纯洁与热烈。大脚想起儿时,夏天,罗罗带她去小河洗澡,“吃迷子” 在水下玩“捉黄鱼”的游戏,童年的欢笑浮在河面,闪闪烁烁;冬天,罗罗带她上 山吃茶花蜜。将一枝蕨兰秆折断,抽去芯,插入茶花,用嘴一吸,浓浓的花蜜令满 口香甜。就是这些甘露琼浆,滋润并甜蜜了他们的童年。 大脚对罗罗感激不尽,却无以报答。 “要不,你要了我吧。”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将来是千千万万祁剧戏迷们的大脚啊!我岂能太自 私,我岂能坏了你的名声?”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年关将至。白雪,雕塑了山村的宁静与肃穆。罗罗新搭的 茅房,像一只趴窝的抱鸡婆。茅檐上吊着一串串冰溜子,土墙上挂了几串鲜红的辣 椒。 罗罗躺在被窝里,除了温习一遍渔鼓词,其余时间,心思几乎全在大脚身上。 离别月余,她找到师父没有?他对大脚的思念,就似茅檐的冰溜子和挂在土墙的辣 椒,既冰硬硬的又火辣辣的。 咚咚!有人敲门。 棉絮似的雪花,在寂静寥廓的空中狂舞。面前站着一位雪美人,是大脚! 罗罗邀她进屋,架了干柴,燃起熊熊大火。坐了一会儿,柴火已将他们的身心 烤得暖烘烘的了。大脚忽掏出一袋银元,撂在罗罗怀里,委婉地表达心思——她要 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为唱大戏而奉献一生,浪萍难驻,叫他不用等她了。她将在潇 湘书寓所有的积蓄和近两月在茶楼酒肆卖唱的收入全装在布袋里了。再三嘱他买几 亩田,找个女客,过安静的日子。最后,她跪在罗罗跟前,声泪俱下:“你是我的 亲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保重!我已打听到,师父现在归阳,我即日动身,前去投 奔。”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罗罗没有挽留她,他知道,留也是留不住的,眼睁睁地望着她走进雪花纷飞的 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