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湘江河边,垂柳依依,阳光在水面上跳动着细碎金子一样的斑斓光点,明净的 河水中,倒映着一抹长长的身影。竹吟风在吊嗓。柳树上,喜鹊喳喳地叫。 “师父!师父!”大脚边跑边喊。 竹吟风疑惑,那漂亮妹姬怎叫我师父呢?近了,方想起:“你是站在河水里偷 看我传艺的大脚妹姬吧?难怪今晨有喜鹊叫?” 大脚点头,似鸡啄米一般。 竹吟风呵呵大笑:“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天仙一般。” 大脚又羞又喜,扭着身子痴痴地笑。 竹吟风问起这几年过得怎样?大脚那种被压抑许久的痛苦似从岩石堆里迸发出 来,顿时泣不成声。竹吟风也不愿翻开她人生痛苦的一页,便说如今这个本家,对 他很器重,他做主,今早在馆子里摆宴,为庆祝师徒重逢。 竹吟风上午有一曲《断桥》,他饰白素贞。大脚挤在观众中学师父的戏。有一 个细节,对她启发很大——白素贞水漫金山寺后,在断桥会着许仙。传统表演是旦 角用手指在小生额上重重一戳。师父改为——伸出的食指,未触及小生额头,而是 缓缓向前,轻轻颤抖,指未下,意先到,心中的愤懑、爱怜、辛酸、委屈,全凝聚 在指头上,把白素贞百感交集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大脚赞叹不已。 吃过腰台饭,竹吟风对大脚说,在归阳这是最后一场戏了,有一曲《丛台别》, 陈杏元本由他扮演,问她敢不敢替他演出。大脚沉吟一会儿,欣然应允。师父说好, 并交代她,上下妆必须在密室进行。 于是粉牌上竹吟风的名字被擦掉,改为:客串坤角——映山红。 大脚第一次正式登台且担当主角,可她一点不怯台,不管唱腔、动作,都那么 娴熟、那么专业、那么有声有色,动人肺腑。尤其是面部表情,完全是沉醉的、神 圣的、天地洪荒的、物我两忘的!待到最后陈杏元与梅良玉分别,大脚忽然想起她 与石头相遇祁阳街头的情景,即兴加了一个动作,在小生手上咬了一口,把她那种 铭骨的爱表现得入木三分。观众的掌声震得舞台微微颤抖,却谁也没发现她是个新 上台的妹姬。 散戏后,师父夸她敢于大胆创新,然而,却安排她此后学管大衣箱。顷刻,大 脚的泪似锃亮水珠滑过经风的荷叶。师父安慰她,要经得起考验,以后保证她有显 功夫的时候。 夜,很静很静,似乎能听到月光从屋前到屋后那极其缓慢极其轻微的移动声。 忽想起石头的话,同行生妒忌。可她想到师父以前教她唱戏的情景,觉得师父不是 那种妒忌贤能的人。到底为什么不让她上舞台,让她一夜没合上眼。 眼看到了农历五月,祁阳民众有传统习俗,从初一至初五(端午节),要大赛 龙舟,还得请两个江湖名班,在县城中心王府坪唱对台戏。船分两派,一派以大红 船为首,一派以大青船为首。江上,赛船两方鼓手,一边击鼓,一边用韵白指责、 取笑对方,为己方助威。王府坪上,有两个戏台,代表大红船的戏班每天上演杀黑 花脸的戏,如《张飞造袍》、《乌江逼霸》等等;代表大青船的戏班每天上演杀红 花脸的戏,如《斩单雄信》、《凤雏带箭》等等。本区祭民,抛开戏的内容,都狂 呼:好!杀得好!还放铳、烧炮仗,热闹非凡。到了端午节那天,两个戏班就得唱 比角色的戏了。 初四晚上,竹吟风安排映山红明日登台,担当《斩三妖》中的主角妲己。对方 明天也有一曲《斩三妖》,为了出彩,他们特意从邵阳请来两名著名男坤角。竹吟 风决定在祁阳戏曲舞台上首次正式推出女旦,在擂台上推出新人,以崭新的面貌压 倒对方,可谓用心良苦。当晚,他将演得烂熟的传统戏《斩三妖》重排了三遍,压 缩了散零场次,对“三妖”的表演,作了细致的艺术加工。 端午。王府坪北面,是老戏台,坪南,扎了新戏台。竹吟风在老戏台。 上万双脚踮起来,上万双目光投向两边的舞台,哪边的戏精彩,观众就涌向哪 边。 当姜子牙站在高台上唱出“霎时一阵阴风起”,妲己等三妖便鱼贯出场。“她” 们走三角阵,配合默契,各显绝艺。三分钟的戏,“她”们竟走了二十多分钟。观 众潮水般涌向老戏台,掌声与议论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有人说,生角怕《哭刀》 (《黄忠哭刀》),旦角怕《斩妖》(《斩三妖》),都是看角色功夫的戏。有人 说,那个演妲己的台步,有如浮云掩月,只见身子飘移,却看不出步伐来,绝!罗 罗也挤在观众中,认出妲己是大脚,便带头点燃了炮仗。紧接着,炮仗热热烈烈烧 起来,整个王府坪上空弥漫着烟雾和火药气味。江上,鼓声咚咚,龙舟正进行最后 的决赛。大头在牛儿的保护下,看罢龙舟赛,又赶到王府坪看大戏。大头仰着头, 睁大眼睛看妲己,看着看着,不禁惊叫:“那是个妹姬!演妲己的是妹、妹、妹姬!” 旁边一老人说:“猪,妹姬敢上舞台?找死!”大头眼皮翻了一阵,不敢驳话。然 而,经大头一提醒,许多观众跟着惊叫起来:“那个叫映山红的还真是个妹姬呢!” “是咧是咧!你仔细看,她不现喉骨。何况,男人的手有这般白嫩吗?”“妹姬好, 妹姬演女妖更像、更有味、更耐看!”“这可是祁剧史上第一位女旦啊!”其声如 烘热的南风,吹暖了观众的心,一批又一批观众把目光从南面转向北面,炮仗更加 热烈了。 散戏了。很多崇拜名角的戏迷们跑向后台,仍看不够似的瞅他们卸妆。不看不 知道,一看吓一跳。演“二妖”的竹吟风竟有一双特长的腿,舞台上他怎变得小巧 玲珑?原来,他靠子里的双腿是弯曲的。弯曲着腿走台步却那么自然流畅,如水如 云,绝技也!那个演妲己的映山红长得天姿国色,还真是个妹姬,一个大脚妹姬呢! 大头在戏迷中喊:“当然!我还能看错?她她是我老……婆!”戏迷们奚落地大笑 起来,又嫌大头侮辱了他们心目中的女神,一齐骂道:“呸!你白日做梦!死猪不 怕开水烫!”大头脸开桃李花,红一阵又白一阵。 师徒卸妆后在后台品茶,面上浮动着胜利的笑容。一人将一束特大的鲜花放在 台口,说是送给映山红的。映山红起身前去,未见人面,只看到一抹匆匆离去的单 单瘦瘦的背影。 大头受了气,便与牛儿颠颠颤颤赶回家。 故事回到开头。 荣夫人听了牛儿的如实汇报,一双手颤抖起来:“这个贱妇,绝物!逃婚不说, 还敢登台唱戏,大逆不道,该千刀万剐!刘妈,去把族长请来。”“不要去了!” 荣老用手杖拦住刘妈,横眉冷对妻子,“恶妇!你派人逼债,已害死他爹,我们两 家的事也算扯平了,莫再节外生枝好不好?”手杖戳得笃笃响。 荣夫人露出一脸横肉,一手扒开丈夫,说:“我去,看谁敢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