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昏。竹吟风带领大脚等几个徒弟登上潇湘楼。潇湘楼坐落湘江北岸,石山之 巅。西望,祁山叠翠,夕阳下如诗如画;南瞩,湘江滔滔,白帆点点远去。 竹吟风指点着祁山说,山顶自唐代就建有宏伟的祁山观,可容纳百余道士,他 们个个会吹拉弹唱。祁山,乃祁剧的摇篮。竹吟风还说了个好消息,因今日在王府 坪唱对台戏,演出效果特好,我们班的名声被戏迷们炒得热火朝天,到目前为止, 已收到五家邀请演出的帖子。第一家是营盘村荣老爷的,时间定在明天。映山红还 沉浸在演出成功和观众热情欢迎女旦的喜悦与兴奋之中,当“荣老爷”的名称钻入 耳朵,心陡地被黄蜂蜇了一般疼痛。竹吟风还提醒徒弟们,演出时要特别留心。荣 老爷读书知礼,与他还有些交谊,只是荣夫人看戏特别挑剔。前年秋天,他在鲤鱼 阁唱完《绣楼赠塔》,荣夫人闹着要罚戏。他思来想去,没有哪里出错呀,怎要罚 戏?于是就和本家前去请教。 “你们猜那老杂毛怎么讲?”竹吟风学着荣夫人的口气说,“哎哟!小姐上楼 是十九步,我仔细数了,小姐下楼却变为十八步,那小姐不跌死才怪呢!” 映山红没有做声,那黑黝黝的眼里,痛与苦、愁与恨迅速涌动、结集。师父只 知她被人卖入妓院的冤情,却不知她与荣夫人的过节儿,她也一直未将实话告诉师 父。可她不想逃避,能逃避得了吗?除非今生不登台唱戏,除非躲进坟墓,否则, 她迟早要露面,迟早要过营盘村“婆家”那一关的。如果能争得祁剧此后有女旦, 就是死,也值得! 次日,戏班路过榴树坪。路两旁,山坡上,是连绵不绝的榴树,正值花开时节, 那如血一般凝重、如火焰一般灿烂的榴花,把大地、村庄渲染得楚楚妖娆。 竹吟风坐在轿内瞌睡。班上名角,方有姿格坐轿,其他人当然是步行了。竹吟 风掀开轿帘,见一路红红火火的榴花,便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漂泊江湖不知年, 又见榴花似火燃。“ 映山红顺手摘下一朵榴花,放鼻边嗅,好香!竹吟风用纸扇指着她说,其实, 每一个演员都是一朵花,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姹紫嫣红的艺术大花园,要珍惜每一 朵花啊。映山红望着师父,歉意地一笑,忽想起石头,祁剧界的一枝新葩,竟然枯 萎了,可惜啊!又想起和石头那个春情激荡的夜晚,那是初恋?是爱情吗?忽叫了 一声:“冤孽啊!” 竹吟风道戏曲韵白:“却是为何?” 映山红掩嘴一笑:“昨晚做了个噩梦呢。” 当天到达营盘村。戏台,扎在鲤鱼阁的院坪里。 第二天上午,荣夫人点了三出戏:《尼姑辞庵》、《昭君出塞》、《斩三妖》。 而且点名都由映山红主演。就是说,《尼姑辞庵》是映山红的独角戏,而《昭君出 塞》中主角是昭君,祁剧迷素有“唱死昭君”之说,《斩三妖》中的妲己,须唱做 念打功夫齐全。荣夫人的意图很明显,先把你贱人累个半死再说。 映山红唱完《尼姑辞庵》,赢得观众雷鸣般的掌声。在《昭君出塞》中,她在 马门内唱一句“离别泪涟涟”,就把观众的心给抓住了,台下鸦雀无声,千余双目 光仿佛白花花的梨花齐刷刷在她身上开放。戏到最后,她唱完“昭君今日舍了身, 千年万载,羞煞煞汉君臣。”鼓声频传,胡笳悲鸣,昭君满腔悲愤而下。台下,罗 罗陡然高呼:“昭君不能死!映山红不能离开舞台!”观众都被那悲愤情绪所感动, 又把昭君与大脚的命运联系起来,跟着齐声呐喊:“昭君不能死!祁剧不能没有映 山红!”其声惊天动地。 然而,待到吃腰台饭后,族长带领一干人,把映山红抓走了。 下午,戏台上照常演戏。 蒋氏族人,全集中在蒋氏宗祠开族人大会。族长坐在太师椅上,他雪白的须发 和寡白的脸面都飘散着死亡气息。映山红被绑在坪中的柏树上,脸上没有悲哀,眼 里充满怒火。 族长先念了族规,然后宣判,因映山红登台唱戏和逃婚,二罪并罚,处以极刑 ——斩首。坪里,上千族人敢怒不敢言,只私下议论:“这么点事,也不至于犯斩 首罪啊!”“荣夫人才是真正的妖孽呢。”“可惜一个好旦角了!难道就没有办法 救她了?”两名壮汉抬出一具生了锈的铡刀,摆放在坪中。此时,锣声震耳,牛角 声咽,钪鸣长空,煞是惊心。祠堂大门外,不知有多少外姓观众起哄,叫嚷着谁敢 伤害映山红就要谁的狗命!几十名打手死死守住大门,不放一个外姓人进来。卑贱 的牛儿这时挺身而出,他中气十足,话声嘹亮:“请问族长大人,千古祁阳,此等 名伶有几?你老难道要做历史的罪人,遗臭千年?望三思而行。”映山红没想到一 个佣人在此等严峻的形势下,竟敢站出来为她伸张正义,她激动不已。从他说话的 节奏、气魄来看,很像戏白,想必也是戏迷。族长拍桌大骂:“你等何人,也敢在 此大言不惭,如再啰嗦,拿你一同治罪!” 荣夫人出面圆场,对映山红说:“你如从此悔改,安心做我的儿媳,我保证免 你一死。” “呸!”映山红朝荣夫人啐一口,然后把目光射向族长,“一个族长要一个妹 姬的命,还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不过,这有失天理!说女人上舞台,男人就 活在女人胯下——背时透顶。这不是天大的笑话?请问,哪个男人不是从女人胯下 爬出来的?难道还是树桠里生的石缝里拱出来的不成!你可以掌管族人,可你无法 一手遮天!祁阳民众承认和欢迎女旦,是你族长无法改变得了的事实!” 群情激动,喧嚷不息。 族长气得脸面铁青,吹须瞪眼:“妖孽!一派胡言,定斩不饶!来……” “慢!”荣老走到族长面前,说:“映山红逃婚,属我家私事,作为一家之主, 还有发言权吧。请族长给她留具圆尸,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族长便顺阶梯下台,将大脚罪减一等——沉河。 四名打手将映山红手脚绑在梯子上,在族人簇拥下抬到湘江岸边。族长坐在轿 内压阵。湘江在此转了个V 形大弯,其水深不可测,名海水湾。 竹吟风与荣老在海水湾岸上设了香案,一同祭奠映山红。族人哭声一片。江水 拍岸,哗啦——哗啦——族长怕生枝节,即刻宣布行刑。四打手用力一抛,映山红 连同绑了石块的梯子咚地一声沉入海水湾。与此同时,有一飞镖,擦过老族长的头 皮,嗖地一声插在轿门上。喊声四起,却不见凶手。谁有这大的胆? 次日,雾雨霏霏。戏班过台,一行几十人,最前面的是一顶大轿,竹吟风傍着 轿子走。轿里忽传出娇嗔话来:“师父,你就让我下来吧。”竹吟风说:“避避熟 人,到榴树坪再下吧。” 下一站就是榴树坪。 云开日出,又见榴花,蓬蓬簇簇,蔚为壮观。 “快、快让我下来吧。” “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没事,早没事了!师父,别把我惯坏了。”映山红从轿里跳下来,她像雨后 的榴花,鲜艳而清爽。 原来,“沉河”是竹吟风与荣老合谋的“戏”。四打手早被荣老买通,暗中已 替映山红松了绑。大脚一个“迷子”顺水而下,百米外才浮出水,后住在一个远房 亲戚家里。今日,她在半路上等到了师父。 映山红望着满山盛开的榴花,竟感动盈泪——这分明是生命之花在烈焰下的绽 放啊! 竹吟风坐上轿,与映山红谈了一路的话。 “榴树坪建造了新戏台,必唱《目连传》,大打飞叉以驱瘟神、避邪恶。” “师父,祁剧界打叉最厉害的数谁?” “享有盛誉的前辈很多,如廖惠香,人称‘神叉手’。” “我们班呢?” “我们班饰刘四娘(受叉者)的大多是我,没有特好的叉手。哦,昨天将你沉 河,有人为你打抱不平,打出一叉,险些要了族长的命。你想想会是谁?可能是石 榴红。论打叉,他算祁剧界后起之秀。”竹吟风停顿一会,说,“我们班原打算聘 请他的。可惜啊!可惜他吸大烟上瘾,扭曲了人性,毁了他一生。” 映山红心里咯噔一声,石榴红的身影便在眼前晃动,在祁山观看他的《斩勉斩 草》、在大同戏院看他的《单刀赴会》以及他上门相亲、街头行骗等等情景便一幕 幕地在脑海中显现。重温他跪在自己跟前说地那一番话,今忽觉得是出于他肺腑的 实话,只因他扭曲了人性、人格而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骗人骗己,自食苦果。唉! 戏班赶到榴树坪吃中饭,下午,即开台演《目连传》。晚上,大家都感到辛苦, 很早就睡了。 映山红睡不着,独自在石榴林下久久徘徊。她想,如果没有冬的考验,春的温 暖,哪有如此炽热、绚丽的榴花绽放? 翌晨,大家才发现,映山红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