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映山红在街头巷尾转了一圈,然后踏进城隍庙。她没被守门的“恶鬼”吓着, 也不惧大殿里竖眉瞪眼的城隍菩萨,对两面墙上画的四个特大菩萨还很感兴趣。守 庙的老者介绍,这是东西南北四大天王,东天王手拿琵琶,意象是“中道”,即儒 家的“中庸”。它表示,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像琴弦一样,松了弹不出音来,紧了 又会绷断琴弦。如此等等,映山红觉得老者说得在理,是大学问。 大殿后侧,有一块空地。阳光射在高高的斑驳的土墙上,如田野里盛开的油菜 花。土墙脚下,摆放着几盆映山红,虽然过了花季,倒也妖娆多姿。老者说这是一 个后生栽培的。映山红是我的艺名呀,难道他一直未忘记我?映山红想,他现在怎 样?遂说后生是我亲人,他去了哪里?老者说不知道,他总是白天出去,晚上倒在 柴房抽大烟。 映山红离了城隍庙,来到县城之北的龙山。据说,连绵不绝的祁山是龙身,此 山便是龙头。建造雄伟的文庙坐落龙山脚下,太阳下显得金碧辉煌。她进庙参拜了 孔子,然后攀登龙山。山上古木参天,浓荫蔽空,有白鹤点缀于葱绿林间,还有百 灵、画眉、黄莺等等。此时,一阵清风送来幽雅的琵琶声,循声而去,来至山顶。 一个头发蓬松者坐在古松下弹琴。白鹤伴着琴声翩翩起舞。她不愿打扰,伫立静听。 曲终,映山红抚掌:“先生弹奏绝妙!”他猛地挑动琴弦,发出惊心动魄的高音, 激起一片鸟声,接着是一声浩叹:“嗨——!”映山红猛觉有一枚刺扎进喉咙,目 光颤抖,如风中的蛛网,心中冉冉升起一种预感。弹琴者抬起头,速又用琵琶遮面, 落荒而逃。她断定,他就是石榴红!于苦难中仍未忘记抽空偷偷练习艺技,抑或, 以卖艺求食。她暗暗为自己的决策感到欣慰,对帮助与改造石榴红有了信心。 黄昏,映山红回到城隍庙,见他果然躺在柴房的草铺上抽大烟。橘黄的晚霞从 品字形的窗口投进,她看清了他一脸枯槁之容,还真是石头!她感到往事汹涌而至, 填满了胸膛,以至透不过气来。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两三秒钟,随即石头就绕开了。 他觉得,她那大而黑的双眸里蓄满纯真与热情,他害怕她那双眼睛,她的纯真,让 他感到自己卑琐、龌龊,她的热情,已将他的心点燃,整个身体都烧得滚烫滚烫脑 壳都冒烟了。他慌乱地丢下烟枪,可是,他浑身上下开始哆嗦,怎么也控制不住身 体愈演愈烈的颤抖,又慌乱地拾起烟枪,拼命地吸起来,恨不得于瞬间把整个世界 吸进肚里。 她眼里蓄满泪水。 他眼泪、鼻涕肆意奔流。 他吸完一撮烟,脸上显现着一丝回光返照的红润。 “石头,怎么能毁了自己的一生!我问你,打族长那一叉,是不是你?” 石头默默点头。 “你的生命属于祁剧,属于舞台!你想明白没有?你曾对我说过:”我愿意永 远在舞台上陪伴你,我演武打戏还是个角色呀!‘把这话全忘了?“映山红越说越 激动,”你打叉的功夫来得不易啊!现在我们班急需要一名你这样的好叉手。“ “唉——!”他的叹息,就像从倒塌的古墓中冲出来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让 她感到阴森、恐怖。 他何尝不明白自己毁了自己一生,他心里像有个人常常对他呵斥:你不能再抽 大烟了!你不能再而三地浑了!那个人甚至用针钻他,用刀砍他,让他感到疼痛, 以至痛得他不想活在人世。他也曾多少次跪在菩萨面前痛哭淋漓地表决心:我改, 我一定改!一定重新做人!可一旦烟瘾上来,心里那个人便也受不了“瘾”的煎熬 ——那种煎熬,既吞噬着皮肉,也吞噬着灵魂,全身被抽了筋似的毫无力气抵抗, 只有认输投降了。 夜,死一般沉寂,令人毛骨悚然。月亮淡黄淡黄的光从品形窗口投进,使黑暗 的柴房增加了一种神秘色彩,增加了一线生机。他们睡不着,蚊虫也不允许他们睡 着。一股久违了的晒蔫了的映山红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气味幽香而浓烈,充满暧 昧,一阵阵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努力克制、压抑着,心,却仍如蝙蝠,在黑暗里扑 腾。他慢慢地爬向她。她衣服穿得很少,那个雪白的东西不安分地拱动着,他一伸 手就可摸到它了。映山红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你还认得我?还没忘记那事?动作柔 情四溢,话语绵里藏针。怎么会忘记呢?他们在望乡亭的美事,虽然过去了近千个 日日夜夜,而她那柔和温馨的身体,那热热烈烈的真爱,却历历在目,宛如眼前, 一直让他品味不尽,让他感到幸福,遂成为他能活到今天的理由。他的理想或说梦 想只有一个——与她重逢。在龙山躲避她,因那是偶遇,且他内疚太深。现在看来, 她也未忘记过去,她还深爱着自己。他默起她的话,默起她今日的行为,只觉心跳 加速热血沸腾,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全身血液燃烧的声音。柴房里的稻草、干柴似乎 都在惊喜地呼唤:我的初恋,回来!你回来!!他突然抱住她的双腿,仰着头叫: “映山红!映山红……”映山红抽出脚,霍地站了起来:“在你未戒掉大烟之前, 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她有着自己坚定不移的策略:既不会放弃他,也决不会不讲 原则地去纵容他。 月亮在夜岚中模糊着。 映山红来到殿侧那块空地,勾下头去抚摸栽在盆里的映山红。石头像幽灵一样 游来,扑通一声跪在映山红跟前,带着戏里的哭腔说:“映山红,救我!你一定要 救我呀!” 映山红清楚,要他彻底戒烟,单靠她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要我救你可以, 你一定得听我的话。”石头连连磕头,嗵嗵的响。 第二天,映山红把石头带回茶山坳。又请来罗罗,一同把老屋修检了一番。刚 好清扫完房子,菊菊(罗罗的妻子)就送饭来了。四人围桌吃饭,像一家人亲密无 间。 石头打两个哈欠,脸色便沉得如满天的云,似乎能拧出水来。“我不行……我 不行了!” 映山红知道他的烟瘾又发作了,于是邀大家一齐动手,将他反绑在柱子上。石 头拼命挣扎,索子已将他的手膀勒出了血,还在不停地挣扎,泪水、鼻涕长长的挂 在胸前。映山红跑到屋后,躲在竹林里哭泣。 竹林在炽热的阳光中颤抖,碧绿的竹叶上,跳动着银白的光圈,迷离恍惚。石 头赤裸着上身在竹林里练叉,背上似有无数泉眼,不停地冒出汗水。映山红提着茶 水走来。“歇一会儿吧。”石头一甩手,两支钢叉分别插在两竿竹上,摇落几片黄 叶,如蝶飞翔。 竹竿没有平面且坚硬溜滑,钢叉如何插入?原来,他事先在竹竿钻了眼孔。叉 尖必须插进眼孔里,否则,叉就飞了。这就需要高超的技能,为此,他白天练,晚 上也练——在竹孔里点支香,对着香火打叉。经过近一年的苦练,终于成功。 “不错啊!”映山红笑了。阳光从竹叶隙缝漏下,落在她的脸上,如一群飞舞 的黄蝶。“榴树坪今年鸡鸭发瘟。听说师父他们要去演《目连传》,我们去投奔好 吗?” 他们的眼神像毽子,被踢来踢去,踢得五彩缤纷,然后双击掌:“好!” 阳光很灿烂很仁慈地铺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路两旁的草地上,有黄色的白色 的蝴蝶飞来飞去,如盛开的花朵。 前面就是榴树坪。那满山的榴花,开得那么热烈、大气,那么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