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8年夏天的那场洪水,淹没了无数的村庄农田和鱼塘。小贝的爸爸撑船到江 上打鱼。那时糖酒公司早已经黄了,他卖鱼为生,有时也喝得烂醉,有时也打鱼解 闷儿。那天他喝醉后出去打鱼,风高浪急,他竟然掉进滔滔的江水里。 小贝的爸爸出殡那天,二姐穿着一身黑衣去了,第二天,她又一身黑衣,让母 亲陪她去了婆家。二姐的高跟鞋踩在院外的沙石路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站在菜园里 的一个三岁的孩子回过头,漠然地看了眼二姐,一句话没说,人也没动,依然保持 着那个姿势。 那是小贝,他正在尿尿,时尿时停,用尿水浇着地上的蚂蚁。二姐走过去,蹲 在小贝面前,看着小贝黑亮亮的眼睛,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妈妈。”小贝看 也不看二姐,黑葡萄似的目光看着地下被他的尿浇得四散奔逃的蚂蚁,淡漠地说: “你来了还要走。”二姐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眼泪已漫了上来。 母亲跟二姐是去接小贝的,孩子没爸,不能再没妈。婆家不同意,儿子刚走, 不能连孙子也走。二姐木然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小贝先是坐在炕上,后来他悄悄 地绕过炕,爬上挨着炕的木床,又从木床翻到椅子旁边,用柔软的小手小心翼翼地 触摸着二姐放在椅子扶手上苍白的手,像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二姐静静地看他, 看到眼泪悬在眼眶里。 二姐跟母亲走到巷子口时,忽听后面小贝撕心裂肺地叫:“妈妈,我要跟你走 ——” 二姐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打车直接去了法院,打官司要小贝。那晚,停电了, 母亲和二姐坐在黑暗里,母亲说:“老二啊,人犟不过命,他爷爷奶奶愿意管最好 了,你将来还要嫁人。”二姐说:“就像你担心我一样,我这么大了,你还担心我, 小贝那么小,他又没爸,我一辈子都会揪心。”母亲流着泪说:“那你将来就不嫁 人了?你怎么养活孩子?”二姐不说话,直到睡觉,二姐再没说一个字,只听见房 间里母亲的叹息。 耗子也劝二姐:“个傻×,轻手利脚地想怎么玩都行。你带着个宝,还不拖死 你?”二姐说:“我生他,就必须管他,这是我的责任。人不能总为自己活着。我 已经不听父母的,再连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我他妈还叫人吗?” 二姐认定的事,没人能劝说她。她最终打赢了官司。 二姐忙碌起来,白天画画,晚上去夜总会,周末带小贝出去玩,她脸上的笑容 多了。母亲每天接送小贝,对二姐依然黑着脸,但没再疾言厉色。姑娘大了,做妈 的说不听,管不了。 二姐的画明快起来,虽然也离不开码头、江水、船只、碱蓬草,但画中的颜色 明艳艳的。每个周末她都带小贝去新华书店买连环画。这天,她跟小贝从书店出来 时,看到门前已经呼啦啦地拉起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为洪水中失去村庄和 农田的农民兄弟捐款。”条幅下面坐着市政府的要员,小桌上摆着捐款箱,电台报 社的记者跑前跑后,忙着将捐款的景象摄入镜头。 二姐穿着一件松垮的衬衫,一条牛仔裤,长发寡淡地挽在脑后。她在对面的冷 面棚里给小贝要了一碗冷面。二姐从夜总会出来,会刻意地不打扮,担心别人认为 她是夜总会的女孩。可她身上的慵懒却依然吸引人。一家服装店里走出两个男人, 经过二姐面前,暧昧地问:“你咋那么像码头夜总会的二姐?” 二姐眼皮都没撩,理都没理那两人。当着小贝的面,她故作镇静,心里却哆嗦 了一下,在家乡的夜总会做,被人指点是迟早的事。只是,她舍不得离开小贝,离 不开这片土地,这里的江水,这里的风吹过留下的痕迹。 小贝看着捐款箱前忙碌的人,问:“妈妈,他们在玩什么?” “他们在捐款。”二姐蹲在小贝面前,郑重地问他,“你想玩吗?”小贝点头。 二姐塞给小贝一百元钱,叮嘱他怎么做。她远远地看着小贝走到书店门前,看着他 笨拙地把一百元塞进捐款箱。记者街人都询问小贝,小贝什么也没说,快乐地向二 姐的方向奔来。二姐转过脸,不想让人知道捐款的是她。 耗子出事了,在小男大刚的出租屋里,两人赤身缠绕在一起时,警察突然踹门 而入,将他俩带到派出所。警察问耗子在夜总会跟多少客人睡觉,说出一个客人的 名字,奖励一千。如果不说,罚款一万。 耗子对审问她的治安员说:“我跟大刚谈恋爱,凭什么抓我们?” 治安员一巴掌将耗子扇了个跟头,说:“小姐小男谈个鸡巴恋爱?那男的都招 了是嫖客,你要懂恋爱就不会去做小姐跟男人随便睡觉。” 小姐是下等人,连谈恋爱都是没资格的,是有罪的。 二姐在夜总会给耗子凑钱交罚款。耗子平常嘴损,但这种时候,每个小姐都有 同命相怜的感觉,便都出了一点。二姐拿着钱去派出所交罚款,见到鼻青脸肿的耗 子,眼圈红了。 耗子对二姐说:“这事肯定是肖瘸子找人点的炮儿,个傻×,坏透腔了!”又 看看二姐说,“周六指跟他做买卖,得长点心眼,别让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呢!” 二姐的眼睛里就有点落寞。周六指自从涨水过后,再也没来过夜总会,也没给 二姐打过电话。二姐明白,他们的缘分刚开始就结束了。 肖瘸子再次出现在夜总会,是跟几个陌生的朋友来的。他找二姐上桌,陪他的 一个朋友。桌上他们不时谈到贷款鱼塘的字眼,还谈到周六指。二姐的耳朵就支棱 起来。其中一个人说:“肖哥你这招釜底抽薪真是高,等银行收贷时,周六指就会 傻眼,你的房子早跑了。” 肖瘸子就笑得很得意。 二姐听个大概,但听明白了意思。肖瘸子跟周六指联手贷款承包的鱼塘,鱼塘 被毁,肖瘸子打算找人托关系把他抵押在银行的二层楼抽出来,那笔贷款让周六指 的二层楼独立承担。1998年的一些房产评估政策还不健全,许多几万元的烂楼都能 在银行贷出十多万,这事不稀奇。 二姐到吧台给周六指的大哥大打电话。 “我是罗婷,有事找你。”二姐对周六指说。 “啥事?”周六指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四周围一片呜嗷喊叫喝酒划拳的声音, 显然是在酒桌上。 “是大事,跟你的生意有关。”二姐硬着头皮说。 “啥啊,你大点声?”周六指那边的杂音太大,没听清二姐的话。 “肖瘸子要算计你——”二姐说。 “谁要算计谁?”周六指的话说了一半,话筒里就没动静了。 二姐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不是没电就是没信号了。 二姐有点着急,听肖瘸子他们说,可能明天就着手去办,不及早告诉周六指, 肯定会耽误事。耗子在吧台里听见二姐打电话,她不耐地对二姐说:“周六指他们 最近都去长胜舞厅玩,不找你了,你还贱贱地给他通风报信?” 夜总会又来了一桌客人,有香港客商,要找个唱歌好的小姐上桌。二姐的嗓音 在夜总会数一数二,老板娘叫二姐去,二姐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旁急坏了耗子, 她踢了二姐一脚,着急地说:“个傻×,有病啊你,那桌客人小费都是五百。”二 姐说:“那你去吧。”耗子气急败坏地说:“我这嗓子跟破锣似的,一张嘴都得吓 跑了。” 二姐出了夜总会,打车去了长胜。长胜那晚的客人很多,二姐进了舞厅,再次 给周六指打电话,依然打不通。舞厅里响起音乐,包房里的客人纷纷出来跳舞,二 姐看见周六指跟一个小姐来到大厅跳舞,她的心里像浮着一条鱼,吐着气泡,不停 地换气。但她不怨周六指,谁让她之前跟周六指的姐夫梁老板有过关系呢?周六指 在夜总会被水淹时能游水去陪她,她欠他一个情。 音乐停了,二姐紧走两步,叫住周六指。 周六指那晚喝了不少的酒,看到二姐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在灯光下斜睨着二姐, 缓步走过来,一把攥住二姐的手腕,攥得二姐疼。周六指回头对顺子说:“给那个 小姐小费让她走。”他拽着二姐要二姐跟他去包房,二姐站在门口没有动。 “我不是来陪你喝酒跳舞的,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二姐把肖瘸子要算计 他的事说了。 “谢谢你,你要是——”后面的话周六指没有说,只是用力地攥着二姐的手。 二姐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周六指没说的话二姐明白,梁老板是横亘他们之 间的一座桥。二姐不会往桥上走,周六指也不会。 二十多岁的周六指,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再加上喝了些酒,一听到肖瘸子要 算计他,心里烧开水似的泛花了,平常没事净算计别人了,今天听到别人要算计他, 这还能容忍?二话没说,踹着摩托,风驰电掣去了肖瘸子家,咣咣地敲门。肖瘸子 一开门,就被周六指一拳撂倒,砸断了鼻梁。 周六指恶狠狠地骂:“扯他妈的王八犊子,老子的房子你也敢踅摸?整不死你!” 肖瘸子在刺骨的疼痛里,眼前蓦然闪过二姐的脸。一定是夜总会的小婊子告的 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