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昏日暮,鼓楼医院的医生护士如释重负,从急救室走出告诉葛妈,孩子的生 命体征渐渐平稳,应该脱离危险期了,还说孩子在被撞落地的瞬间,幸亏被道旁的 灌木丛托了一下,头又枕在书包里松软的馒头上,避免了二次重创,否则断难活命。 葛妈闻言浑身一松劲,一下子瘫倒在座椅上。过了不知多久,火姐忽然疑惑地附耳 低声问:“妹子,你给我说实话,刚才交给医院那么大一笔钱,是从哪儿来的?” 葛妈的神志突然恢复清醒,朝四下里一阵张望,抬腿就往大楼外面走。火姐在后面 追问一句:“你要去哪里?”葛妈也没有回答。 葛妈脚步急急匆匆地离开医院,一路小跑来到案板街一家邮局附近,眼神四处 搜寻,突然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身躯闪到一个墙拐角。原来在邮局旁边 百米远处,斜倚冰凉的行道树,蹲坐着一个浑身上下沾满泥土的女子。那女子身材 瘦弱娇小,神情呆滞,鼻梁上架着的近视眼镜似有裂口,此刻像个智障残疾人一样, 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用双膝夹住秀丽的脸庞,任凭过往行人用好奇的目光审视,哑 巴似的不吭一声。旁边有几位围观的老太婆,一边同情地啧啧叹息一边向行人解释 她的遭遇:“听说是手提包被人抢了,想不通就一直呆在这里,都一整天了,不吃 也不喝。”行人听罢反而责怪她:“这年月街头抢包也算一景,为啥自己不小心点!” 然后一副愤愤然的样子,仿佛错不在有贼,要怪就得怪女人自己太大意。葛妈在一 旁倾听着,痛苦地用脊背抵靠着墙角,眼里流下悔恨而无奈的泪水。 天渐渐黑下来,不幸的女人在几位老太婆的劝说下,终于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准 备离去。葛妈做过亏心事,仿佛心里被人系了根绳子牵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尾随她 走。这一走不知不觉就来到景观林带西河沿,夜晚的河水像丝绸一般柔嫩软滑,随 着微风荡起无数皱褶,琴弦一样吟唱着朝下游流淌。河岸两旁街道上五光十色的霓 虹灯照射过来,倒映出一幅美丽迷人的彩影,给人一种天堂就在脚下的幻象。那个 女人来到西河沿,沿着寂静无人的河堤蹒跚而行。葛妈正在猜测她到这里来想干什 么,一抬头却瞥见她已经站在跨河木桥的最高处。葛妈突然联想起那段冰凉的河水 比较深,常常有人来此寻短见,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让她不寒而栗。女人停留在桥 边凭栏而立,迎着风慢慢梳拢着头发,甚至镇静地卸掉眼镜放在一旁的桥墩上。葛 妈还在犹豫要不要冲上桥去抱住她,女人却在一闪念间越过栏杆,猛地朝着河水深 处一头扎去,转眼就被河水淹没了身躯。葛妈见到她果真投河自尽,心里异常惊惧 害怕,忙趴在桥栏旁大声替她呼救。黑暗中,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子骑着摩托 车冲到河边,盯着落水女人在水中忽沉忽浮地挣扎,跳下摩托车奋不顾身地扑下河 朝她游去。 葛妈焦急地站在河沿儿等候,接着伸出手帮助男子将女人费劲地拖上岸,放在 绿茸茸的草坪上。落水女人被水呛得直翻白眼,人也陷入昏迷中。葛妈按照下河男 人的指教,喘着粗气抱紧女人的身躯,半蹲坐用膝盖顶住她的腹部,拍打脊背帮助 她控水,紧张地询问:“她要控完水还不醒来咋办?”男人满不在乎地拧着衣服上 的水,操着一口尖细的天津腔说:“没事儿,肯定能醒过来。咱从小就在河边住, 论抢救落水儿童那绝对内行,光在这条河里,算上她我已经救过四个人,从来就没 死过,都活过来了!” 谁知这一次却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有把握,葛妈依照他说的程序把女人折腾了 半天,压胸,挤背,人工呼吸等等抢救溺水之人常用的手法统统尝试过一遍后,那 女人不但没活过来,甚至连一点微弱呼吸也停止了。葛妈惊慌失措地试着鼻息: “哎呀,天哪!没气了,一点点气儿都没有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男 人一摸脉搏,也不禁慌了神:“咦呀,这就奇了怪了,咋会没命了呢?她落水没多 大一会儿工夫啊?糟糕,还真连脉搏也没有了!”葛妈发急地哭喊着:“这可怎么 办,这可怎么办?” 男人手忙脚乱地推过摩托车说:“快,快来帮扶一把,让她趴在摩托车座椅上, 我得赶紧送她去西河沿儿医院,我得给医生说清楚这是她自己要寻死,绝对不是咱 害死的,要不然咱成杀人凶手了!”葛妈机械地相帮着把女人横担上去,看着男人 像丢了魂似的启动摩托车,屁股后面喷出一道黑烟,一颠儿一颠儿地渐行渐远,直 到消逝在夜幕深处。 葛妈独自失神地站在河边,黑黝黝宛如一截木桩。 眼瞅着就要半夜了,火姐急于去交车,隔着急救室的玻璃看到孩子呼吸比较平 稳,就给坐一旁打盹的老柳交代了几句,匆匆赶往城隍庙街口出租车司机聚集的大 排档。她把车交给夜班司机一边叮咛要注意安全,一边绘声绘色地给周围人讲述自 己清晨勇斗俩劫匪惊心动魄的过程,听得大家紧张得屏住呼吸宛如身临其境。这时 候,她背后走来一位警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火姐,请跟我到派出所去一 趟,需要你配合做个笔录。”火姐爽快地答应了转身就走,大家在后面齐声恭维说 :“火姐,你这回怕要成为英雄了!” 火姐走进派出所见到所长老弥勒,刚想谦逊几句,不料老弥勒却板着脸问: “我接到群众的举报,说你参与抢劫,究竟是怎么回事?”火姐莫名其妙地提醒说 :“不是我抢劫别人,是别人想抢劫我!”老弥勒说:“案板街邮局前发生了一起 抢劫案,一位女性的手提包被抢,有人看见劫匪钻进了你的出租车。说说吧,劫匪 长什么模样?”火姐迟疑地:“不会吧,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老弥勒拿出一张 纸,上面写有一组汽车号码:“瞧,你的汽车号码都被人家留在这儿了!”火姐瞅 着车牌号码一愣,喃喃自语地回忆着:“案板街,案板街……”她突然像被电击中 一样,浑身猛地一震,皮肤不觉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老弥勒问:“想起来了?”火 姐口齿不清地:“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阵子我开车刚到案板街,有个女人猛 地拉开车门坐进来……对对,后面好像是有人在追赶。那女人长得又黑又胖,一脸 凶相,说是要去十里铺。我也没敢多嘴,开着车就走。到地方她给我扔下十元钱, 离开车就不知去向。”老弥勒问:“这就完了?”火姐说:“完了。”老弥勒吩咐 :“你到画像室去,把那人的相貌特征留下。”派出所的画像警察根据火姐的描述, 勾勒出一个模样凶恶的女人面部速写,然后盯着画板疑惑地说:“有点像刺杀列宁 的女凶手。”火姐赶紧补充:“坏人通常都是一个模子制作出来的,长相有着惊人 的相似!” 火姐离开派出所,独自踯躅街头,不知不觉又来到鼓楼医院。她是个心里搁不 住事的人,从走廊的长椅上一把拉起刚刚归来心神不宁的葛妈,悄悄走到医院花园 僻静处,坐在一块石头上说:“妹子,干姐我再问你一次,你这回无论如何要给我 说实话——那十万元钱到底是怎么来的?”葛妈没有回答,一头伏在她怀里泣不成 声。火姐又问:“派出所老弥勒说案板街出了抢劫案,是你干的?”葛妈抽噎着说 :“姐,你就别问了,我这会儿真想去死!”火姐忽然安慰说:“妹子,干姐赶来 问你,眼下还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像今天这种事若要摊在我身上,恐怕连抢银行的 响动都做得出!”她搂住葛妈发抖的身躯继续说:“别怕,妹子,天塌下来姐替你 顶着。大不了咱砸锅卖铁,把抢人家的钱再还回去!”葛妈痛苦地抽搐着身子: “干姐,还不了啦——那女人死了!”火姐难以置信地一把推开她:“咋,你把人 家给杀了?!”葛妈无比难过地说:“没有,是那人自己跳河死的……就在刚才, 刚才……我出去的那会儿,我亲眼看着她一步步、一步步朝着河边走去,等我发现 不好要去拦她的时候,谁知慢了一步,她就跳进西河沿儿最深那一段水中,我和一 个男人把她捞上来救了半天,也没有救活!” 火姐绝望地闭紧了眼睛。 葛妈痛不欲生地接着说:“干姐,我当时要不是记挂着柳阳还没醒过来,我真 的就回不来了,也不想再回来了!从那一会儿起,我就已经拿自己当死人了,就想 着一头扎进水里,给人家以命抵命!” 火姐紧紧地搂住她,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周身只觉得一股寒意透凉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