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的阳光虽然照例早早地降临到这座城市,人们还是宁愿躲在家里享受美梦 里的最后时光。晨光下的小城显得很沉寂。 上午我们到一处看似古堡的地方参观大炮博物馆,午饭后大家坐在餐厅外的凉 棚里略作休息。人们一边享受着午后阳光温暖的扩散,一边讨论明天的行程。郝主 任认为我们大队人马应该访问B 市的城市大学,并邀请城市大学的专家与我们进行 合作。 “我们要完成这次交流的主要任务,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郝主任说。 “只是太远了,单程就需要五个多小时。我们就这么五天,时间太仓促。”何 优美有些抱怨地说。 “旅游公司也未必同意,他们有他们的行程安排。”原升说。 “克谢尼娅说明天要带我们去俄罗斯乡村,体验俄罗斯家庭的田园生活。应该 很独特的。”多丽斯接道。 郝主任正色道:“我们不是来体验别人的生活,我们是来进行学术交流活动, 并且将这种交流持久地进行下去。我们不应该将时间耽误在游山玩水中。” “我看到那边也未必有什么交流成果。”武大姐表示些许的怀疑。 “我们必须努力一下。我们和城市大学是关系单位,有好几位专家到我们学校 访问过。”郝主任仍坚持他的主张。 大家似乎找不到否定郝主任的正当理由,于是集体开始默不做声,以此来委婉 地表示他们对这个突然提议的拒绝。 “尤校长你看怎么办?”郝主任有些着急,他实在不理解为何他的正义主张换 来大家如此的寡助。 “主要看大家的意思。” “要我看郝主任的提议未必不可行。”我打破僵局,“我们可以先和城市大学 沟通一下,看看对方的态度,然后再与旅游公司协商一下看看是否能调整行程。这 未必不是件好事,听说B 市是一个犹太人居住区,在文化和习俗上可能有它更独特 的地方。”我停顿片刻体会一下大家的反应,看到郎教授积极地点了点头,继续道, “时间倒不是问题,我们早起晚归,两天倒也足够了。不要怕麻烦和折腾,旅游嘛, 就是要遭罪。” 我按克谢尼娅的要求准时回到车上,却发现只有郎教授一个人坐在车上看一大 套照片。我表示出极大的好奇心,郎教授将那沓照片递给我。 我再次看到了金碧辉煌的教堂,看到了热闹的瓦西里广场、H 大学主楼前的列 宁雕像以及雄伟的英雄纪念碑。景物在照片上跃然跳动,刹那间让人感觉到一种突 如其来的美妙。 我发现一组丹妮娅的照片,我的眼前一亮。那是一组能够被深深感染的照片。 我一张一张慢慢地翻着,肆无忌惮地品味丹妮娅美丽的细节。 丹妮娅的笑容鲜明地带有孩童的纯真,因此显得灿烂而无邪。她的每个姿态都 富有超前的动感,并且最大限度地充满整个照片。她穿一条不过腰的短衣服,随意 中凸显现代风采,人也格外有朝气。同时,略显丰满的体形又使丹妮娅显得很妩媚, 散发着少女撩人的风情。这种迷人的风采经过美景的衬托,使照片有一种出人意料 的和谐。她大部分时刻都会让美景显得逊色,这也让我在欣赏照片时注意力极为集 中,不必在美女与美景之间游离顾盼。 渐渐地,我在照片中发现了一种神态。那是丹妮娅在街巷间招摇过市的样子, 一副凌驾于美景之上的恣意甚至有些放浪的神态。隐隐地,它与这座城市现代及莫 测的形象悄然吻合。 我突然产生特别强烈的冲动,想立刻见到丹妮娅。 我们乘坐的旅游车在俄罗斯广袤的大地上全速前进。 丹妮娅在车上显得很兴奋,她说B 市沿河而建,风景优美,尤其是城市人口稀 少,整个城市掩映在树木之中,堪称“森林之城”。“我的姨妈就住在那儿,她人 特好。我小的时候经常在姨妈那儿住。”丹妮娅有些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下午 没事,我带你到我姨妈家玩,好吗?” 丹妮娅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我点点头接受邀请。 那是一座很别致的木房,掩映在一片花草树木中。我们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门 就开了,里面一位笑容可掬的女士向我们走来。她没有俄罗斯上年纪妇女的臃肿体 态,她的步伐轻盈,带有舞蹈的韵律。 她的眼神充满着一种探究,很天真的样子,并不使人感到尴尬。她的面容慈祥 又透着一股生气,让人感到一种意外的青春气息。 我看着丹妮娅和她的姨妈热烈拥抱。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对她的好感,一只手 却早已被她紧紧地抓住,拉我到房厅的沙发上坐下。 我在丹妮娅姨妈身上感到一种激动,她一直冲着我笑,那种笑不能简单地用友 好来一笔带过。在那样一种凝视的笑容里,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欢迎你,可爱的中国人。我叫卡秋莎。” 我更加意外:“您会说中文。” “我姨妈特别喜欢汉语。”丹妮娅说。 但是,我还是感到惊讶。虽然还是能听出外国人的口音,但其流利的程度与发 音的准确远远超过了喜欢的程度。 房厅的桌子上已摆满了招待客人的水果和巧克力点心。丹妮娅的姨妈给我俩斟 了半杯俄罗斯红酒,然后端着杯对我说:“干杯!” 我喝了一小口甘醇的红酒,抬头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用镜框镶嵌的照片,是两 位年轻男女在树下的合影。两位主人公似乎是情侣,显得很亲密的样子。照片已经 发黄,显示着久远年代的痕迹。那女孩竟然有丹妮娅的影子。丹妮娅笑着说,她可 没有她的姨妈漂亮。 卡秋莎把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然后抱在怀里良久,突然侧着头对我说:“那 是我的爱人。” 她的身旁是个亚洲人,而且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是个中国人。我好奇地指 着照片上的那个年轻男子问:“是……” “他生在遥远的中国。” 我看着背景有些模糊的中国大屋檐式建筑:“您到过中国?” 卡秋莎抬眼看看窗外。秋日的草原上仍然万木葱茏,枝叶茂盛。“我在中国生 活了十年。” 我的思维虽然仍处在诧异之中,但多少有了些头绪。我意识到十年里会有一段 很生动的故事。丹妮娅举杯说:“干一杯,好吗?” 吃完饭后,丹妮娅提议姨妈弹一支钢琴曲子。卡秋莎欣然同意。她在我和丹妮 娅掌声的护拥下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用一块白毛巾轻轻擦拭琴键。我发现她的 行动有些迟疑,似乎在找寻什么。她的手慢慢地抚摸琴键,像是在安抚一位老朋友, 也像是酝酿着一种情绪,随后,我听到了熟悉的旋律。 那是中国名曲《梁祝》,这让我大为惊异。惊异并非由于一个异国女子对中国 音乐的爱好。我的吃惊完全来自于我的不同的音乐体验。我竟然在这首中国家喻户 晓的钢琴曲中听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很轻易地掩盖了钢琴发音的不连续性,多次添加的颤音处理让钢琴描绘出那 种极为细腻的情感变化。那绝非是我很习惯的浪漫与缠绵悱恻的柔美,更不是中国 式的哀婉凄凉,而完全是情感过于投入后的自我抒发。 渐渐地,我听到了一种倔强的声音,一种顽强的力度。 连续强有力的和弦撞击着我的耳鼓,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不由自主的震撼。 音乐最终意外地停在了让人感到倾斜的和弦上,猛烈的力度戛然而止。不知为 什么,我的眼睛竟有些湿润。 “知道我为什么要到中国去吗?”丹妮娅问。我和丹妮娅在丛林中散步,大口 大口呼吸着林中新鲜的氧气。 我半知半解地摇摇头。 “因为一百首诗。” “一百首诗?” “对,而且这一百首诗我大部分看不太懂。”看到我很狐疑的眼神,丹妮娅走 到一棵古树前,转身靠在树上,一双大眼睛盯住我,朗诵道:《无题》 偶弄红袖?摇彩唇香腮春色现?摇手捧莲花舞却乱?摇缓步罗帏停且慢?摇春 雨渐?摇也是风中花仙伴 初露粉藕?摇云山雾里倾雨汗?摇青春只在俯仰间?摇犹得浮生今日惭?摇春 风唤?摇花蕾绽放春丝溅 已上红霞?摇半张半阖羞色艳?摇百花只听风雨喘?摇暗里寻它竟一点?摇天 地颤?摇换取来世死无憾 我一边点头一边回味着各种意象形成的有些纯美的意境:“这应该是一首爱情 诗,与你姨妈有关吧?” 丹妮娅点了点头。 “我的姨妈十五岁的时候随父母到中国援助一个工程项目。后来我姨妈在一个 外专的学校学习汉语。当时教我姨妈现代汉语的老师是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叫韩 尧,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年轻人,很英俊高大吧?”我点点头,听丹妮娅继续讲故事, “他总是那样彬彬有礼、笑容可掬的样子,清瘦的脸上镶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韩尧有着中国人特有的谦虚和勤奋,上进心很强。我姨妈很快就被那种含蓄内敛的 东方气质吸引住了。尤其是韩尧在上课时表现出一种与性格迥异的奔放激情,更让 我姨妈着迷。他们相爱了,爱得那样热烈。他们每天都要见面,每天都有说不完的 话。即使这样,他们每天还要互相通信。韩尧说要给我姨妈写一百首诗。” “那两首诗都是韩尧给你姨妈写的吧?”我插了一句。 丹妮娅点点头,接着说:“很好,不是吗?我看后都感动不已。后来韩尧给我 姨妈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叙述他如何爱我的姨妈。信写得特别真挚。我姨妈的母亲 看了信后很感动,也很高兴,竟然同意他们的交往。” “再后来呢?”我问。 “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不好,苏联撤回了所有专家。我姨妈也不得不随同父 母返回苏联。我姨妈和韩尧听到消息后痛苦万分,难舍难分。那是他们的初恋,他 们的感情已经难以割舍。他们互相鼓励等待对方,他们相信中苏关系肯定会好起来。 他们向对方表白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并且发誓遵守诺言。他们互相通信,一直保持 着联系。直到1962年,韩尧的信件突然中断,我姨妈的去信也石沉大海。” “你姨妈回国后情况怎么样?”我问。 “我姨妈一直等待着心上的人,终生未嫁。” 我有点震惊,同时也对丹妮娅的姨妈肃然起敬。 “我姨妈回国后遇到很多追求者。有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深爱着我姨妈,我姨妈 的父母虽然理解我姨妈,但也希望她能正视现实。我姨妈说如果得不到韩尧的确切 消息,她不会轻易撕毁诺言。漫长的等待一年又一年,但是岁月蹉跎却无法摧毁我 姨妈的意志。甚至,我姨妈一直对未来有一种孩子式的美好憧憬。” “他们后来一直没有联系上吗?”我在丹妮娅间歇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地问。 “五年前,我姨妈通过中国当地的电视台播了一则启事,想找一找韩尧。电视 台竟然回信向我姨妈发出到当地访问的邀请。我姨妈追问韩尧的下落,电视台卖了 个关子,未置可否。我姨妈急切地赶到当年读书的城市。第二天,电视台让我姨妈 上了晚上的节目,那是一个收视率极高的直播节目。主持人介绍了韩尧和我姨妈的 故事,现场气氛很热烈,人们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很多人期待看到我姨妈和韩尧 重逢的一幕。 当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大屏幕的时候,我姨妈一下子就哭了。虽然岁月 将当年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落魄的老年人,我的姨妈还是能凭着对韩尧刻 骨的爱认出那就是韩尧。韩尧随后躬着腰从后台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丹妮娅突然哽咽了,眼泪一串串流了下来。我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丹妮娅平 静下来,接着说:“韩尧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污蔑成苏修特务,并因此坐 了五年的监牢。在狱中他的腿两次被打断,落下终身残疾。出狱后,由于无法回到 原来的外专学校工作,几番颠簸,最后在一家工厂的仓库里当了保管员。再后来, 他的问题得以平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将他分到了一所中学教俄语,一直到退休。” “他后来没有找过你的姨妈吗?” 丹妮娅摇了摇头,说:“两个老人见面的时候,我的姨妈极为激动,现场的气 氛也很热烈,以为两位多年的恋人会拥抱在一起。但是什么情绪化的场面都没有发 生,两人只是久久地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韩尧也哭了,但其表情还是显得有些冷静, 他似乎对过去的一切有点漠然。”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听丹妮娅继续说:“也许这些年韩尧经历的变化实在太多 了,当年那个英俊潇洒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已经荡然无存。他没有了过去的激情。生 活的艰辛与苦难磨掉了他年轻时的倔强和朝气,他有些平静的态度让我姨妈颇感意 外和失望。他邀请我姨妈去他家做客时也显得礼貌和客气,完全是一种礼节性的询 问,缺乏喜出望外的真诚。我姨妈有些沮丧地离开了中国。” 我一时无语,竟然长叹一声:“唉!” “但不管怎么说,我姨妈见到韩尧也了却了她一生的心愿。” “他们不能再次走到一起吗?” 丹妮娅又摇了摇头,说:“韩尧已经有了一个家庭。”我点点头,这个结果虽 然不理想但并不出人意料。 “他在出狱后第二年与厂里一位工人结了婚,现在,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大学毕 业,回到了他的老家上海工作。他说,咋样都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