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打道回府是郝主任最符合民意的一项决定。大家再次齐聚车上,享受着大自然 的风光。瓦列里教授知道我们今晚到达H 市,来电话说晚上请大家吃饭。 瓦列里教授频繁向我们举杯,而且总是一干而尽,显示了主人豪爽待客的热情。 我们象征性地举杯应酬,多少有点拘谨地饮酒。我们以品酒的姿态来表明我们与酗 酒者的区别。 瓦列里教授倒也不太劝让,只有丹妮娅时常提议让我们多喝一点。 逐渐地,瓦列里教授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起初我们进行着比较礼节性的交谈, 慢慢地这种谈话越来越随意。柳文学感觉瓦列里教授独自饮酒未免显得孤寂,也显 出我中华民族过于谦让反而凸显的不礼貌。于是他主动承担了饮酒活动的中方代表, 屡次举杯与瓦列里教授同饮,有时也极力向我们推荐俄罗斯啤酒的甘醇:“味道真 纯,满嘴粮食的香味。” 瓦列里教授越发高兴起来,与柳文学推杯换盏。 我无意喝酒主要是因为酒量有限,在喝过一杯啤酒之后竟觉得头有些晕沉。我 感觉血液在加快,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快乐。我试探着接受其他人的邀请, 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后来根本体验不到嘴里的啤酒有什么味道,但飘飘欲仙的 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我从来不知道喝啤酒有这样的好处。 “你怎么在这儿躺着?”我在空旷的大厅沙发上努力抬起眼皮,看到丹妮娅一 张关切的脸。 我用双手强支着身体爬起来说没事:“坐下歇了一会儿想点事情就躺这儿了。 是不是躺这儿罚款?” 丹妮娅笑着摇摇头。借助窗外忽隐忽现的霓虹灯,丹妮娅的笑容妩媚动人。 “想什么呢?” “想……你呢。”我瞅着窗外两个拥抱的年轻男女说。 “我又没欠你钱。” “我喜欢想你。” “你没发烧吧?” 我挡住丹妮娅伸过来的纤纤细手。“更喜欢天天……”我缓了一口气说,“看 你的笑容。” “他们好像在等我们。”丹妮娅试图拉我起来。 “你确实很……好,与我碰到的人截然不同。”我尽量让思维连贯,说话显得 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当然,中国人与俄罗斯人是不同的民族。” “我真的喜欢……想你。” “你喝多了。” 我也感觉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和嘴巴。思维很快速,嘴巴随口就说了出去: “我确实喜欢……你。” 丹妮娅的笑容僵住:“可是我不喜欢你。” “交个朋友,好……吗?”我不经意把“吗”说得很重。丹妮娅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不好吗?” “不是你不好,你很优秀,但是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姨妈不让。” 她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浑身激出一层冷汗。“我对你姨妈的印象很好,她很 和善慈祥,难道我哪儿做得不好吗?” “你很好,令人难忘,甚至……”丹妮娅停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她说话有些艰 难,“你冷静斯文的样子很令人着迷。” 轮到我开始沉默。我的大脑开始理智地活动。我判断她说的不像是简单的恭维 或应付,我内心涌起一股感激的情绪。同时,一股莫名的情绪笼罩住我,我低头思 忖最近什么地方不对。 “你姨妈对中国人缺乏了解。” “她比我更了解中国人。” “中国人对俄罗斯很有感情,中国人很善良。” “你说得很对,我和我姨妈都不否认这一点,但我姨妈对我有个忠告。”我盯 着丹妮娅的眼睛,“你可以选择中国人做你的好朋友,但绝对不能喜欢中国人。” 我和丹妮娅对视了足有一分钟。丹妮娅显然是认为无需多说,我则是不知道该说些 什么。一分钟显得很漫长。 “你忘了那一百首诗吗?”我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他欠了我姨妈五十首诗。” “你姨妈的悲剧完全在于那场政治运动。” “但无论什么运动,中国人总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不认为那个韩尧一定过得很好,我想他也是没有办法。日子总得继续,这 就是生活,有时你不得不屈服。”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俄罗斯人从不向任何东西屈服。”我看到的是一双漂亮 的眼睛,那里面冒出了坚强的光。 孙导晚上联系了一场艺术表演,弄得很晚,但大家在回宾馆的路上显得兴高采 烈。我坐在旅游车的座位上,看着城市的夜景。夜色沉沉,大部分街道在几盏昏暗 的街灯的笼罩下,显得很迷蒙。时而看到街边的大排档一闪而过,零星的有些年轻 人在喝酒,他们热烈畅饮的场面给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一种生机。 “喝多了。”原升大喊一声。我们顺着原升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将近两 米高的年轻人抱着一棵大树。 “俄罗斯不允许酗酒。只要发现你喝酒之后躺在外面的街道上,就会被重罚。” 孙导解释说。 旅游车缓缓地停在宾馆的后院里,我第一个下了车,自顾自地走上五楼。进入 房间后我躺在床上,感到极度的疲乏。我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放着一个连续剧,两 个年轻人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 曲博士回来看到我已躺在床上,显得有些惊讶。我说有点累了,再说,明早还 要早起。 “柳文学不想睡觉了,张罗着要找几个人继续喝酒。我们刚才到这个宾馆的酒 吧去,人家刚关门。” “睡觉一样可以找到喝酒的感觉,能做许多美梦。” “看表演兴奋了,他不想睡了,还要拽我们到外面大排档去喝。他带来的两瓶 白酒还没有处理掉呢。” “走哇!”我一骨碌爬起来,对卫生间里的曲博士说。 曲博士从卫生间探出头来凝视着我。我说:“反正也睡不着。”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卫生间里传出了空旷的感叹声。 我和柳文学每人拎着一瓶酒走出宾馆。月色很好,夜晚凉爽清新。柳文学站在 路边抬起右胳膊,一辆本田轿车停在我们面前。我们钻进车的后座,我对车主说: “Go along this road(沿着这条路走)。” 车主回过头问:“什么?” 柳文学说:“向前走。”边说边抡着右臂由下至前做了一个近似的圆周运动。 俄罗斯人显然对这种物理运动的内涵缺乏深刻的理解,一边重复着“哪里?”一边 将车向路边靠拢缓缓行进。情急之中我突然迸出一句俄语单词“啤酒。”柳文学紧 接着跟了一句:“干杯。”俄罗斯人点点头,一踩油门,车向前奔去。 车停靠在一个路边的售货亭旁。我掏出二十卢布递给车主,并说:“谢谢。” 我们在售货厅向一个长着杏眼的漂亮女孩比画着买了两块鸡腿,一根红肠,几盘小 菜,一块黑面包。 我端着两个鸡腿回来看到满桌子的酒菜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回身走到售货 亭前,用手指着柜台里的两位售货员,然后平移手指最后指向我们的桌子,顺势做 了个邀请的动作。 我看到那双杏眼里闪烁出狐疑的信号,我尽量用善意的微笑消除这种疑问。杏 眼女士慢慢舒展脸部肌肉,双手抚住前胸再次向我们询问,我点点头。 她笑了,笑得很惬意和满足。她的笑像突然开放的花朵那样令我感受到被一种 意外的快乐感染。 我也笑了,笑得无拘无束。我感觉到内心在向外坦白着什么,一股暖流在胸前 急剧地荡漾开来。 柳文学给两位售货员斟满了酒,我们一饮而尽。我感到心里一阵暖融融的热度。 我们喝得很快,一会儿,我们带的两瓶酒喝光了。柳文学意犹未尽,又买了一 瓶俄罗斯白酒。我干了一杯后觉得那酒很辛辣,酒劲十足。我皱了皱眉。那女孩看 着我笑了一笑说:“俄罗斯白酒”,然后拇指向上做了一个动作,然后又指着我们 喝光的酒瓶子说:“中国白酒”,同时拇指向下做了一个动作。我惊讶了,急迫地 说:“这是中国最好的茅台酒。”柳文学重复着“中国,很好的。” 杏眼女孩笑着并不参与我们的争论。我端起酒杯,猛地干了一杯。 那酒在我的胃里急剧地活动,并且很快扰乱了我的意识。我突然发现杏眼女孩 显露出中国人特有的温柔和美丽,这种美并不让你感到突然的吃惊,但却可以慢慢 融入你的心田。 我站起身,然后向杏眼女孩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女孩有些迷惑,但还是顺从地 站了起来。我左手拉住她的右手,我的右手搂住她柔软的腰肢,然后我就听到一种 使人激荡的音乐响了起来。这乐曲使我神情亢奋,热血沸腾,我难以抑制地迈开步 子跳了起来。 我们在空旷的街道上忘情地舞着。柳文学和在座的几个人为我们击掌助兴,我 们也和着平稳的节奏快乐地跳着。我突然闻到了丹妮娅身上的香气,我有些恍惚。 我无法抑制激情的快感,内心无限地向外奔涌着快乐和兴奋。我似乎又感受到了丹 妮娅温暖的体热,它让我感动。我们一会儿踩着华尔兹优雅的舞步,一会儿跳起快 速的四步,一会儿旋转起了伦巴。我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中,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膨胀 的情绪,甚至在意识里竟主动助长这种情绪的扩张,放纵着放浪形骸的行为。快乐 在那样一个夜晚的空中恣意地盘旋,我们跳着,笑着……笑着,唱着……唱着,喊 着…… 那是凌晨四点钟,细雨霏霏的空气笼罩着一股忧郁的气味。我们顺着一个四十 多级的台阶向下走,旅游车孤单地在一个昏黄的街灯下等待我们。大家都拎着大小 不一的提包,步履蹒跚。 校方提供了尽可能的欢送。瓦列里教授及办公室一位负责人在车旁等待我们。 郝主任说了一大堆感谢及添麻烦的词语,没有人翻译。瓦列里教授似乎听懂似的频 频点头和摇头,然后他也说了一大串俄语。郝主任也“啊啊”地点头。双方极为客 套地表达了恋恋不舍之情。 旅游车迅速穿过空旷的小镇,行驶在寂无声息的乡间公路上。夜色沉沉,大家 经过旅游车几次颠簸后快速进入第二次睡眠。只有安琪精神抖擞,瞪着大眼睛趴在 窗前遥望着蒙蒙暮色。 到达码头的时候天已放白,车上小睡的人们显得异常精神,说笑着排队等候俄 方海关的检查。 早晨八点钟,我们乘坐的气垫船从码头缓缓开出。大家再次深情地凝望着俄罗 斯大地,依依不舍之情油然而生。这时,我沉寂几天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大家吓 了一跳。何优美说:“家里有人等你着急了吧?” 我一边打开手机一边说,是我定的闹钟响了。那是一条短信: 《午夜》 想你是午夜后瞬间的清醒 和专心致志地等待天明 是犹豫不决地躺下与爬起 以及充满希望的无比坚定 我放眼向码头上张望,努力搜索目标。早晨的码头已经阳光明媚,我点开回复, 写道: 《黎明》 爱你是黎明时刹那的晨曦 及拿起电话时的小心翼翼 是佳人床畔的睡眼迷离 以及放下电话时衰落的勇气 然后发送。 我回来后一直没有与加大联系。后来在一次省重点学科评审中,我偶尔碰到了 郝主任。我们聊起了别后的情况,我顺便问了问丹妮娅的情况。他说丹妮娅三个月 前结束了学习,申请到美国去攻读博士学位了。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要丹妮娅的联系方式,以后我们断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