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房弥漫着煤油味,美孚灯黄色的光打在蒋兆祥单薄的身躯上,稍许有些暖意。 他左手持一本《聊斋》,右手撑颅,似在看,又似在思考。蒋云氏手端盖碗,悄悄 推门进来。她把盖碗放在桌上,轻声说:“爹,趁热吃啊!”随即,退出门外。 蒋兆祥是在京城里读过书的,从政几年,因不谙官场逢迎之道,所以弃官隐居。 他的书房里摆满了书柜,把五间房占得满满当当。他对古典文学作品很有兴趣。多 年来,他一直保持着晚上读书的习惯。每当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下人随侍身边,下 人们也就歇下了。蒋云氏嫁进来,知道他有夜读习惯后,就每天晚上为他做消夜, 有时一碗参汤,有时一碗桂圆汤。蒋云氏略懂药理,深知桂圆、人参的药用价值, 所以时常选这两样做汤以给蒋兆祥补身体。 蒋兆祥这年四十岁。四十岁的他,太太已过世两年。太太在世时,对他的照顾 体贴、细微。太太逝去后,他再也没有享受过精致的照顾。他知道“寡妇门前是非 多”,而他这样的鳏夫门前又如何没有一双双窥视的目光呢?他虽闲云野鹤,但却 中规中矩,不越乡规民俗、道德风化一步。两年多了,不少人建议他续弦再娶,他 总是笑着说,以后再说。在偌大的蒋家大院,他只要求当年的奶妈——年过六十的 李妈照顾他。李妈的老汉是他家几十年的花工,老两口儿与他一起生活。他的上房 成了别的女人的禁地。漫漫长夜,灯光如豆,映在窗户纸上的影子,有些孤独,有 些凄凉。 蒋云氏当然知道蒋兆祥的禁忌,她做好消夜,由李妈端给他。一个有风雨的晚 上,蒋云氏煮了瘦肉粥端到书房门前,低声叫李妈,却不见回应,便端着碗站在檐 下。雨丝在风中飘荡,不时有雨点落在身上,凉丝丝的。院子静悄悄的,忙碌了一 天,佣人们也都歇下了。 书房内,蒋兆祥抬起一双困倦的眼睛,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歪在椅子上打盹 的李妈,才知道已经很晚,便起身开门,叫人送李妈回房。 一道黄色的光从门里泻出。 爹。低低的叫声让蒋兆祥一愣,端着碗的蒋云氏站在面前,刘海湿湿地贴在额 头上,长衫的下摆被风吹得裹在腿上,越发显得身子单薄、羸弱,暮春的雨夜,她 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李妈醒来,一边说老了不中用了,一边伸手接碗,不经意触到蒋云氏的衣服, 很是吃惊,衫子都湿了,少奶奶来了有些时辰了吧。又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老了老了, 真是不中用了。 粥凉了,我去热热。蒋云氏说着便转身。 你回去歇着,让李妈去热。稍后,蒋兆祥又说,以后不用等李妈,你径直送进 来就是。虽是冷着脸说,可看着蒋云氏的身影消失在雨中,一丝疼惜油然而生,半 天回不过神。 中院左边围墙开了门,走出去,是一个长着几棵桂花树的园子。园子荒废很久 了,野草长得齐膝深,成了野兔、鸟雀的家园。蒋云氏过门不久,便吩咐几个下人 将荒芜了多年的园子整理出来,掏干净鱼池的泥土,注满清水,放入鱼苗,又给大 的空地补上十几棵桂花树,种上牡丹、玫瑰、月季、芍药和榆叶梅,牵牛花给搭上 架,围墙根下,撒下四季常绿的草籽。这里就叫桂园吧,等到桂树开花,满园都是 清香呢。蒋云氏满意地对大家说。 第二年,桂园花红叶绿,蜂舞蝶飞,清香四溢。这里成了蒋云氏常来的地儿, 不光赏花,也修剪花枝,拔去杂草,为花草浇水施肥。有了这些事占去她的空闲时 间,她不再有抓握光影的空虚。 暑期刚刚结束,却来了秋老虎施展淫威。晚上有月亮,洗浴后的蒋云氏缓缓走 到园子乘凉。月色撩人,月光如在乳中浸润过一样,园子里的月季、芍药、榆叶梅 等浴在月光中,越发的温润、滑腻。空气中弥散桂花的清香,还有一种异香——卷 烟的香气。 蒋云氏抬头四顾,一身白色宁绸裤褂的蒋兆祥正向着一丛花弯下身,似乎去嗅 它的香气,又似乎触近欣赏花瓣。爹,您也在这儿?蒋云氏小声问道。 蒋兆祥有些吃惊地看她一眼,你在这儿?然后又说,这园子让你盘成了,不错! 虽说声音冷冷的、干巴巴的,可毕竟得到赞赏,蒋云氏害羞地垂下眼睛。月光 下,她的侧影美如仙子,蒋兆祥觉得身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一下。这种感觉 很奇怪也很陌生。空气中依然涌动着燥热的气流,不知怎的,蒋兆祥的身体却似掠 过一股寒流,他哆嗦一下。蒋兆祥快步走出园子,似在逃避什么。 中秋过后,天气转凉,古镇周围田地里的秋庄稼都收割光了。蒋家庄园假山背 后桦树林变黄的叶子在秋风中打着旋儿,风从远处呼啸而来,在竹林的竹叶间颤抖。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响。晚饭过后,蒋云氏又走进园子。可是,热热闹闹花开一 夏的园子,在秋风的吹拂下,悄没声息地落尽繁华,香销魂散,一派遒枝裸露、黄 土凸显之状。蒋云氏站在残花前,痴了一般,泪珠儿从眼里滚落下来,在脸颊上蜿 蜒流淌。直到躺在床上,蒋云氏的脸上还是泪痕斑驳。这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天 下起大雪,细碎的雪花在煤油灯前飞旋,又一片片地跌碎在她的脸上。突然醒来, 便再也无法睡着。雪打在脸上,暗示她什么?蒋云氏的心灰了许多。天亮去给爹问 早安,蒋兆祥盯着她看了看,说,哪儿不舒服?让丫环扶你回去躺着。 蒋云氏心里一酸,有泪花盈出眼眶,侧转身背过蒋兆祥抹去眼泪。这个小小的 动作,那么深地感动了蒋兆祥,他再一次觉得身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又一次被触 动。又仿佛有寒风拂过,他的身体再次哆嗦一下。蒋兆祥急速转过头,眼光的冷峻 足以让人联想起闪电或是舞动着的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