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夜北风带来了冬天的严寒,冬日的寒冷凝固了蒋家大院的寂寥和四野的冷落。 蒋云氏不再去桂园,她怕看见满园凋零的花枝徒增伤感。尤其在晚上,她总觉得盘 根错节的枯藤、枯枝背后隐匿着鬼魅。她变得胆怯、敏感而多疑。 冬天昼短夜长。蒋云氏料理完家务,为爹送去夜宵,便回房躺到床上。闭眼, 却睡不着。在黑暗中伸手抚摸自己的肌肤,同穿在身上的绸缎小衣一样光滑冰凉的 皮肤,因为绝望而像花瓣一样凋零着。整整一个冬天,她习惯了每晚双手在自己的 身体上蛇一样地游走,冰凉光滑的肌肤因此而灼热,一种强烈的渴望伴着灼热从小 腹渐渐升至腰腹至双乳间,直至将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她把嘴唇扑在绣花枕头上, 以防在寂静冷酷的夜里呻吟出声……然而,她依然早起,勤谨地料理家务,从不疾 言厉色地呵斥下人,每天早晚两次去爹的上房问安。可是,谁都看得出,她的饭量 减了许多,她在不可遏止地消瘦着。蒋兆祥到省城去了,说是想见见当年的同窗好 友陆云帆,顺便托他关照关照在省政府做事的子奇,再接子奇一起回家过年。 时间仿佛一下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就是小年了。蒋家大院忙碌起来,祭灶、扫 尘、剪窗花、写春联。小年过后,蒸年糕、做豆腐、杀猪、宰羊等等,紧紧张张忙 到腊月二十九,过年的一切才准备停当。蒋兆祥在天黑前回到蒋家大院,他告诉一 家老老小小,子奇忙得很,今年过年不回家了。他又给蒋云氏说,你陆叔——我当 年的同窗好友陆云帆过了年就来到咱们滨江县当县长,不定什么时候会来家做客, 你让厨子提前做做准备。再有,子奇问你好,子奇说让你别牵挂他,他在省城什么 都好,还说,等忙过这阵儿再回家。蒋兆祥说完转过头去,从行李包里拿出一块粉 红底色点缀小白花的绸料,说,这是子奇买给你的,到了夏季做件长衫。蒋云氏接 过来说,难为他惦记着。爹,我去做点吃的,你吃了早点歇着。目送蒋云氏离去, 蒋兆祥仿佛一下子使尽了气力似的,眼神变得涣散而呆滞。 大年三十,蒋云氏早早起来,吩咐下人贴福字,贴窗花,贴年画,贴对联。蒋 家大院不说打扫院落,请神祭祖,单就这贴对联一件事,也要费好些时辰,从大门 二门、前门后门、书院门、厨房门、花园门等一路贴来,得贴多少?院门的对联一 律是蒋兆祥写的。你看那“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写得龙蛇飞动,力 透纸背,且字面涂金,自是富丽堂皇,大气磅礴。中院书房贴的是“文章江海,书 籍林泉”,倒也合了屋子主人的身份、修养。蒋云氏的后院厢房用了李义山的“云 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诗句,用隶体写成,显得娴静淑淡。只是身边的 丫环彩珠念了一遍,说是不懂,彩珠是跟着少奶奶识了一些字的。蒋云氏笑笑说, 你不懂,可我喜欢。 除夕,祭过祖之后,蒋家上上下下围满两桌子吃年夜饭守岁。大门两边以及廊 檐下挂上点亮的红灯笼,各房间的炭火也已烧旺。午夜交正子时,蒋兆祥跟前的旺 儿带了几个人到大门外燃放鞭炮。在这“岁之元、月之元、时之元”的“三元”时 刻,屋内是通明的灯火,庭前是灿烂的火花,屋外是震天的鞭炮声,除夕的热闹气 氛到了最高潮。蒋兆祥兴致勃勃,脱口吟出王安石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蒋兆祥环视左右,说,除夕 是新旧交替之时,“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一年里只有这样的时候,一家人 要围炉团聚守岁。 老爷,为啥过年要守岁?或许是蒋兆祥出奇地健谈吧,旺儿大着胆子问。 蒋兆祥呵呵一笑,说,好,我给你们讲一个民间流传很久的故事吧。于是,喝 一盅酒润润嗓子,娓娓道来:太古时期,有一种凶猛的怪兽,散居在深山密林中, 人们管它们叫“年”。它们面目狰狞,生性凶残,专吃飞禽走兽、鳞介虫豸,一天 换一种口味,从磕头虫一直吃到大活人,让人谈“年”色变。看看大家紧张地看着 他,蒋兆祥端起酒盅喝下酒接着说,有一年,一个名叫大牛的英俊后生在山上打猎 时被“年”吃掉,他刚过门的媳妇腊梅悲痛之余,决心为丈夫报仇,决不让“年” 再得逞。腊梅花了很长时间掌握了“年”的活动规律——它是每隔三百六十五天窜 到人群聚居的地方尝一次鲜,而且出没的时间都是在天黑以后,等到鸡鸣破晓,它 们便返回山林中去了。算准了“年”出动的日期,腊梅和乡邻们便把这可怕的一夜 视为关口来熬,称作“年关”,并且想出了一整套过年关的办法:放炮是为了驱年。 每到这一天晚上,每家每户都提前做好晚饭,熄火净灶,再把鸡圈牛栏全部拴牢, 把宅院的前后门都封住,躲在屋里吃“年夜饭”。由于这顿饭具有凶吉未卜的意味, 所以置办得很丰盛,除了要全家老小围在一起用餐,表示和睦团圆外,还需在吃饭 前先供祭祖先,祈求祖先的神灵保佑,平安地度过这一夜。吃过晚饭后,谁都不敢 睡觉,挤坐在一起闲聊壮胆。此后,“年”再也没能伤人,腊梅却终因“年”太凶 猛也未能了却为大牛报仇的意愿,抑郁而终。可年关躲避“年”的法子流传开来, 逐渐形成了除夕熬夜守岁的习惯。 哦,原来是这样啊!以前只知道过年就是吃好的、穿新的、放鞭炮,没想到过 年是这么回事。旺儿憨憨地点头,老爷懂得真多。蒋兆祥呵呵一笑,接着说,其实, 点起蜡烛或油灯,通宵守夜,是象征把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驱走,期待着新的一年 吉祥如意的意思。座上已经有人在打盹,蒋兆祥估摸着四更天了,说,差不多了, 大家散了,都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早起。 于是,众人起身离去,热热闹闹的厅堂一下子冷清下来。蒋兆祥唉地长叹一声, 散了架般靠在圈椅上。一会儿,酒劲儿冲上来,一阵晕眩,他闭起眼睛,睡着了般。 外面传来零星鞭炮声,院子里红灯高照,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厅堂一片狼藉, 是热闹后的冷落,繁华后的凋零。恍恍惚惚中,子奇妈慢慢地走来,弯下身子,为 他盖上一件棉袍,几根发丝触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久违了的女人的体香将他笼 罩。一种渴望、渴望女人温情抚慰的冲动使蒋兆祥呢喃低语,儿子叛逆不孝,停妻 另娶,误了人家女子终身……多好的女子呀……造孽呀,我心力交瘁,你帮帮我… …呢喃中将那个温软的身体搂住……啊!一声低叫,昏迷醉梦中的蒋兆祥从混沌中 睁开眼睛,傻了一样,眼前羞红了脸的人分明是儿媳蒋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