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月里,不是打发人出去拜年回节,就是在家里迎来送往。无论是打点拜年回 节礼,还是安排酒席待客,打发来人,蒋云氏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一样儿不差。虽 说蒋家上上下下忙了一个正月,可还是没有多少新鲜事好记。倒是云家,因蒋云氏 忙得脱不开身,蒋家差人带着厚礼代她拜了年。所以,家里父母已经有些日子没见 到这个女儿,正月过完,特意让人来蒋家接她回去团聚。蒋兆祥连连自责,说,只 顾自家的事,没能体谅亲家想念女儿的心情。于是,急忙打发蒋云氏上路,又吩咐 她多住些日子,不急着回来。 回到云家,蒋云氏又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与父母有说不完的话,彼此间浓 浓的思念之情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可是,在欢乐中,蒋云氏的眉宇间偶尔会笼上 一层淡淡的忧伤,虽然瞬间即逝,但却被细心的母亲捕捉到了。面对母亲的询问, 蒋云氏将忧戚深埋心底,显出快乐和幸福。她别无选择。她能告诉母亲蒋子奇新婚 夜离家出走,已近两年不曾回家么?她能告诉母亲自己的丈夫,他们的女婿,已在 外面另娶妻室么?不能!她不能让年迈的父母为了她而生活得不快乐。在娘家的一 个多月里,是蒋云氏结婚以后最快活的日子。她无忧无虑,尽情享受云家大小姐的 尊贵和闲适。但她近日不断梦见蒋家老爷吃不上饭,生活起居无人照料。她开始坐 立不安。 一天,蒋家的旺儿来云家接她,说,家里要来客了,老爷让我接少奶奶回家。 旺儿说,老爷还让我给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说对不起。与父母告别。蒋云氏忍不住落 泪,伏在母亲怀里,只说舍不得离开。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终是牵肠挂肚。 上了路,蒋云氏愈加牵挂起蒋家大院,她不在家,家务谁在安排料理?来了客 会不会怠慢人家?快开春了,家里上上下下该添单衫,得吩咐人去县城布庄买布料, 好分派家里人赶做,要不,开春换不了季。除了这些之外,蒋云氏最牵挂的还是蒋 家老爷蒋兆祥,他是不是每天晚上还看书到深夜?有人为他做消夜么?身上的衣服 是不是勤换洗?年前年后多宴席,他喝酒多吃饭少,时间长了会伤身体,醉酒后谁 照顾他? 最难忘的是除夕四更,蒋云氏知道外表冷峻的蒋兆祥其实心里很苦,为自己的 中年丧妻苦,也为她的不幸婚姻苦。那天夜里,她从蒋兆祥的嘴里听到蒋子奇已停 妻另娶,她并不震惊。她在自己亲手揭开红盖头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清晰地感知到 :蒋子奇不是她这一生的男人!可她也知道自己生是蒋家人,死是蒋家鬼,这是她 的命。 太阳落山前,蒋云氏回到蒋家大院。这时,一轮鲜红的日头垂挂在翠云山顶, 映衬着竹林、刚刚绽出绿芽的桦树以及这座幽深的大宅院,竟透出一片氤氲的柔光 来。旺儿告诉她,客人是刚刚上任的滨江县县长陆云帆。老爷说,陆县长一到滨江 县就来看他,这份同窗情谊难能可贵,一定要盛情款待。蒋云氏顾不得歇息,径直 走进蒋兆祥的书房。 书房静悄悄的,没有客人,只有蒋兆祥在伏案读书。读书时的蒋兆祥,面部线 条比平时柔和了许多,一袭灰色的长夹衫使他看来更像一位教书先生。他一心专注 于书上,直到蒋云氏叫了声爹才抬起头来。蒋兆祥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凹陷的大 眼睛竟有一丝温柔的光闪烁。你回来了,可你陆叔又因要紧公务来不了了。蒋兆祥 有些遗憾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人接你回来,你可以在娘家多住些日子。蒋 云氏想说自己该回来了,再住下去,自己不放心家里,又觉得不妥,不放心什么? 难道爹不能管好家么?欲说还休间,脸一下滚烫起来。脸颊上似乎还滚动着夕阳的 光晕,又飞上两朵红云,蒋云氏垂下眼睑,让长长的睫毛把眼珠覆盖住。蒋云氏羞 答答潮红了两腮,让阅尽人间沧桑的蒋兆祥突然心跳加速,一向冷峻、从容的他竟 有些失措。日子在不动声色中缓缓走过三月、四月,到了五月。清朗的恬静的五月, 白天碧悠悠的长空,只有一片白云仿佛在轻轻飘浮,又似乎在袅袅融散,微风敛迹, 天气暖洋洋的,空气就像刚刚挤出、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奶水一样新鲜。田地的麦子、 蔬菜茁壮成熟。桦树湾散开了它的发辫,变成了一片碧绿。翠云山上各种植物在林 子里茂盛地生长起来,红的、白的野花在树丛和荆棘丛中探出头来,桦树披上崭新 的绿装,恢复了强盛的生命力。一切呈现出勃勃生机,充满无限的希望。 然而,伤寒悄悄潜进蒋家大院,袭击了蒋兆祥。 蒋兆祥是在五月初觉得浑身乏力、心慌、头昏的。先是低烧不退、咳嗽、恶心, 吃了几服镇上郎中开的药,症状没有缓解,却烧得更厉害,每天不吃不喝只昏睡。 看着躺在床上的蒋兆祥苍白、瘦削的脸,守在床边的蒋云氏心里掠过一阵恐惧。旺 儿,快去县城请大夫,快去啊!蒋云氏失声叫喊。旺儿连声说,好好好,少奶奶, 您别急,我马上去。说完,他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慌忙跨出了蒋家的大门。旺儿 请来了城里的赵大夫。赵大夫已经从旺儿描述中估摸到几分,现在看看蒋兆祥的情 形,又伸手为他把脉,肯定地说,蒋老爷得的是伤寒。伤寒?蒋云氏身子晃了晃, 站住了,有些晕眩。大夫说,先开几服药吃着,过几天我再来看看。 送走赵大夫,蒋云氏急忙吩咐丫环去熬药。 因为不放心下人,蒋云氏日夜守在上房。大夫开的几服药已经吃下三服,可是, 人依然烧得糊涂。到了发病第十天的晚上,蒋兆祥突然浑身打颤,嘴里不断叫着, 冷,冷……蒋云氏急忙吩咐人拿出几床棉被加盖在他身上,可是他仍然冷得发抖。 蒋云氏又痛又急,泪水哗地淌下来,情急之下,俯下身,将盖着被子的蒋兆祥紧紧 抱住,试图多给他一些温暖。 也许真是多了温暖,到了半夜蒋兆祥不再有那种瘆人的颤抖,渐渐地,安静地 睡着了。几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睛,看见伏在他身上的蒋云氏泪痕犹存的脸,他似 乎明白了什么,一种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感情冲破他心中的森严壁垒,一种血肉之情 在他心里激荡。一种什么情感呢?父女抑或别的什么?一刹那间,蒋兆祥情不自禁 伸出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蒋云氏醒了,看着蒋兆祥那双柔和的眼睛,泪水渐渐从 眼角渗出。彩霞,是蒋兆祥微弱的声音,我吓着你了。是,你差点要了我的命。蒋 云氏的眼泪如夏天竹筒河发洪水一样,奔涌而下,你不能这样,蒋家大院不能没有 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因为压抑着不哭出声,蒋云氏伏在蒋兆祥身上的 身子不停地发抖。蒋兆祥凹陷的双目泪光闪闪,用尽力气将蒋云氏的头抱在怀里, 再也不这样了,为了你……你们,我也要好好地活着…… 不等天亮,旺儿去县城请赵大夫。赵大夫把过脉,又仔细看了看蒋兆祥的面相, 说,伤寒病人出现持续十多天的高烧,并出现昏睡、精神错乱、腹痛、腹泻、便血 等表现,这都是正常现象。但是,出现急骤高热、寒战等症状,则是伤寒重症的表 现,治得不及时,是很危险的。依你们说,昨天夜里,蒋老爷的那种表现就是伤寒 重症的表现,能挺过来,应该是蒋老爷福大命大!我再开几服药,吃了应该会慢慢 好转,约摸再有十天半月的,就会痊愈。赵大夫一边开药单,一边叮嘱说,即使体 温下降,也千万不可大意,要按时服药,细心调养,以免复发。 蒋云氏自是不敢大意,蒋兆祥一应大小事她都亲力亲为,尤其吃的喝的,更是 不放心别人操持,小心服侍、照料着蒋兆祥。 蒋子奇接到家信,知道父亲病了,在一个黄昏时刻赶回到蒋家大院。而此时, 蒋兆祥的病情已明显好转,体温已接近正常。蒋子奇在父亲身边住了三天四夜。有 好事的下人说,后院厢房出奇的安静,只有第三天时上房传出压低的争吵声,老爷 大发脾气,少爷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