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园子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从中院经过的蒋云氏好奇地走进去。彩珠在修剪花 枝,旺儿在修剪过的花丛边用小竹棍编篱笆,月儿一边在花丛间跑着追蝴蝶,一边 喊叫奶妈帮她。月儿,乖,慢点跑,小心摔倒了。奶妈急得大叫。彩珠放下手里的 活,也急急忙忙去追月儿。月儿看见奶妈和彩珠追来,跑得更快,一个趔趄,摔倒 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奶妈抱起月儿,看看没有伤着,才放下心。月儿哭个 不停,彩珠逗她,你再不去看,旺儿就用篱笆把花儿全给围起来了,那些芍药啊, 玫瑰啊,你想看可就看不着啦。正哭得泪人一样的月儿,赶紧从奶妈的怀里挣出, 牵着彩珠的手就走。 我不让你把花儿围起来!一进园子,蒋云氏就听见月儿的声音。月儿哎,花儿 胡乱长,把走的道儿都挡住了。我给它们编个篱笆,好让它们规规矩矩地长在该长 的地方,你说好不好?旺儿一边编篱笆一边哄着月儿说。我也来编……月儿还说些 什么,蒋云氏已经听不见,她的耳边只响着旺儿的声音,恍恍惚惚中,她从园子里 走出,走进中院的书房。 蒋兆祥不在,两把高背椅空空的,可蒋云氏似乎看见陆云帆坐在那儿,那双探 究的眼神正在她身上逡巡,耳边似乎响着他的声音,我知道你们的隐情,那是该修 剪掉的孽情!兆祥兄,《礼记·郊特牲》中有这样一段话: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 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你满 腹伦理道德文章,没想到竟干出此等有违人伦之事!圣人的话不全都是对的,他没 娶,我是没有丈夫的,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夫妻?蒋云氏在心里喊了起来。定定神, 没有陆云帆,没有蒋兆祥,只有午时的风从开着的窗户悠悠吹进来。 蒋兆祥走进来,望着她的眼睛,有关切,也有探询。蒋云氏看着他,渐渐地, 眼睛蒙上一层雾。我想你了,过来看看。傻女子,一把揽住蒋云氏,蒋兆祥的声音 有些异样。拂过面颊的风中,送来园子里清醇的桂花香,漂浮在蒋云氏和蒋兆祥的 屋子里。蒋云氏伏在蒋兆祥的怀里,闭着眼,她知道桂花期即将结束,这样的醇香 气也将随之而逝,因而一任这桂花的清香将自己湮没,浸透五脏肺腑。 晚上,蒋兆祥、蒋云氏度过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搂抱住蒋云氏丰腴的身子, 蒋兆祥便觉出异样,怀里心爱的女人一反往日的温柔、顺从和腼腆,变得火热、疯 狂,她像一条蛇紧紧地缠着他,一次又一次的,仿佛要掏空他似的。 蒋云氏疯狂的爱抚感染了蒋兆祥,他对她的激情也如火山一样迅速爆发。那天 作之合的做爱后,蒋兆祥才发现蒋云氏泪流满面。原来伴随巨大欢乐的是同等程度 的痛苦,她是因为痛苦而感到欢乐,因为欢乐而加倍痛苦!蒋兆祥更紧地抱住蒋云 氏,心里充满疼惜和隐隐的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蒋云氏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说,我把你刻在我心里 了。蒋兆祥在她嘴唇上吻一下,柔声说,我的傻女子,你也在我心里。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蒋云氏就带着旺儿出了门,晌午饭时,才回到蒋家大 院。 我去见孙婆子了。蒋云氏告诉蒋兆祥。嗯?一脸的疑惑。 桃树沟的张家还愿意把女儿许给你,我请她去桃树沟,和张家老爷商量一下, 看看能不能早点完婚。蒋云氏平静地看着他说。凹陷的眼睛紧紧盯住她,她觉得好 像盯进她的心灵深处,在探索、感受,渐渐变得冷峻,进而喷出火来,手里的茶碗 被掼在桌上,又滚在地下,天女散花般,碎了一地。蒋兆祥一字一顿地说,我—— 不——续——弦!甩手走出去。 蒋云氏呆愣愣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耳边,心里,只响着他的声音,我不 续弦,我不续弦……温柔的、愤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大,在整个书房回旋、 震荡。蒋云氏逃一般跑了出去。 半夜里,蒋云氏突然发病,脸通红,额头烧得滚烫,浑身大汗淋漓,贴身小衣 也湿透。请来郎中诊治。郎中把过脉后,对蒋兆祥说,少奶奶是积劳成疾,加上人 太聪明好强了,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就会太过忧虑。终究忧虑伤脾,肝火过旺, 酿成症候,偶感风寒便会引发病症。这个病,除了药物治疗,要紧的是宽心、静养。 说着,开了药单。 旺儿拿过便去药铺抓药。 几服药吃下去后,烧是退了,时不时头晕,四肢酸软无力,精神也倦怠不堪。 于是终日躺在床上,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都由蒋兆祥打理。一天,晌午饭 后,蒋兆祥来到蒋云氏屋里。此刻,奶妈带月儿到园子里去玩儿了,彩珠服侍蒋云 氏吃过饭后,也提着一竹篮脏衣服到竹筒河去洗,屋里只有蒋云氏躺在床上。 才几日啊,蒋云氏瘦得变了样儿,脸颊的轮廓小了一圈儿,半眯的眼睛跌了一 个坑,伸在被子外的手苍白而筋骨裸露着。蒋兆祥的心底涌起一阵酸楚,凹陷的眼 睛也有些湿润。 昏睡中的蒋云氏隐约觉得床前有人,便睁开眼睛,与蒋兆祥望着她的眼睛相对, 久久没人说话。渐渐地,泪花在蒋云氏的眼里泛起。你也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我 知道你的心思,往后我照着你的心意做就是,我会好好疼月儿……这个孙女。蒋兆 祥低沉的声音哽咽着,顿了顿,说,只是你也别勉强我续弦。说完转身走出屋子, 带上门。门哐的一声响,蒋云氏忍不住大哭,放纵的、无助的、软弱的、绝望的、 悲伤的哭声,穿过门框的缝隙,一路追着蒋兆祥踉跄的脚步,直到钻进他的心里, 搅得他肝肠欲断。 等到蒋云氏能在院里走动,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一天了。大雪下了好几天,地上 已积了厚厚的雪,桦树林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了这依山的蒋家大院似的。风在林 子间号叫,风雪向蒋家大院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歪着的大桦树倒折下来。太阳早被 风雪吓得退缩到天边去了!穿戴厚厚的蒋云氏,怀里笼着手炉,从屋里走出,小心 地在雪地上走着,到了中院朝园子走去。园子同样是一片惨白的世界,没有了花红 叶绿、蜂舞蝶飞,也看不见花落枯枝香销魂散,一切被大雪覆盖,了无痕迹。蒋云 氏在园子里摸索着走,脚下一绊,她打了个激灵,蹲下身子,用手摸到绊她的枯藤, 刹那间,清风明月一下映现脑际,热泪滚滚而落。花藤是在的,只是被埋在了雪下。 深植地下的它怎会轻易绝根而去? 少奶奶,天太冷,我扶您回屋去。彩珠找来了,将落了一身雪花的蒋云氏搀扶 着离开园子,回到后院。 不一会儿,园子里,院子里,她们的脚印就被雪抚平,不留一点痕迹了。 午时的风悠悠拂过面颊,惬意得很,蒋家大院还未从小睡中醒来,只是竹林里 没了梦魇般的声音。蒋晓月睁开眼睛,起身回院里。可是,身子却软得很,两只脚 也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的,心里乱纷纷的,像纷乱射出的炽热的箭,带着灼热 的倒钩直钻进她的脑子,脑子里便覆盖上无边的羞辱和绝望的恐惧的乌云。她晃晃 荡荡地到了母亲的房间。 蒋云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镜子里映出走进来的月儿,惨白的脸,直愣愣的 眼神,竭力抑制却仍不时抽动的唇角。妈,我的……父亲……父亲……蒋云氏手里 的梳子掉在地上,屋里一片肃静,空气黏稠起来了,想流动却不能。 蒋晓月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转身朝门口走去。 月儿,月儿……惊醒过来的蒋云氏伸出手想搂抱女儿,蒋晓月却已飞奔出门外。 谁也没想到蒋晓月趁着月色离开家里,提前回金州。待蒋云氏追出大门,只见 竹影婆娑,哪儿还有女儿的影子?急忙回到晓月的房间,换洗的衣服、带回来的书 整整齐齐摆放着,花边书包也挂在墙上。女儿只身离家,一时间,蒋云氏心里酸甜 苦辣,五味杂陈,终究还是悲苦占了上风。含泪凝视闻讯赶来的蒋兆祥,正与他凝 视她的那双凹陷的眼睛相对。四目相对,蒋兆祥也红了眼睛。 半夜,莲娣哭着跑到上房,说,少奶奶晕倒了。蒋兆祥听了,神情凄然,强忍 住涌上心头的酸楚,唤人去请郎中先生。 已经白了头发的郎中先生,给蒋云氏把过脉后,说,到城里请个大夫吧,兴许 还有希望。郎中先生的话,让蒋兆祥刹那间大恸,十九年的时光,竟像不可抗拒的 浩荡长风,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刮得他站不稳当,也睁不开眼睛。 城里的赵大夫请来了,看过蒋云氏后,到了蒋兆祥的上房,一边开药单一边说, 少奶奶的情形不太好。先吃几服药看看,若是好些了,这病就回头了。反之,就不 好说了,那是天意,天意难违。一脸肃然的赵大夫走了,蒋兆祥觉得自己半条命也 被他带走了。 蒋云氏的病越来越重,咳出的痰带血,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蒋兆祥站在她 的床前,凄然望着她,形容枯槁的躯体,塌陷的两颊白得阴冷,紧闭的双眼,没有 一丝生气透出的鼻翼。这还是那个充满活力和激情的鲜活女人么?哀恸攫住蒋兆祥, 他猛地抱起这个生命渐行渐远的身子,一如十五年前那样。蒋云氏醒来了,努力睁 大眼睛,看着蒋兆祥,仿佛要把他的形象牢牢记住似的,说,我把你刻在我心里了。 你也在我的心里,我的傻女子。蒋兆祥哽咽着。还有,月儿……蒋云氏艰难地说。 月儿会回来的,我替你等着她。蒋兆祥泣不成声。当天夜里,蒋云氏永远地闭上了 眼睛。 送蒋云氏那天,莲娣戴重孝,长跪在蒋云氏坟前,哀哀恸哭,几次昏倒在地。 送葬的人很多,见莲娣哭得伤心,也都陪着落泪,感叹,莲娣这丫环重情重义,不 枉蒋家少奶奶生前待她厚道。 五十九岁的蒋兆祥,在蒋云氏去世后,一头黑发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