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许多年过去了。 这一年,正是新中国记载的土地改革时期,后来的地方史志也记载了滨江进行 的民主建政、反霸减租、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土地改革等等事件。这场声势浩 大的革命浪潮,对有些人来说是毁灭性的灾难,可对蒋兆祥而言,却无关痛痒。土 地和房子分给大伙,他留下后院三间厢房——蒋云氏当年住过的房子,有旺儿、莲 娣一家搬了进去(莲娣后来和旺儿成了亲,一直跟在蒋兆祥身边照顾他)。除此之 外,桦树湾人没有为难蒋兆祥,他们是善良、厚道的,也是记恩的。他们没有忘记 民国二十三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家家户户断了炊烟,是蒋兆祥开仓放粮,救了 全镇老老小小的命。 又一个静谧而美丽的傍晚。夕阳还没有坠落,河水、竹林、树林,还有掠过河 面的鸟、山坡上晚归的牛,包括拄着拐杖的蒋兆祥,全都融入在令人心颤的金色中。 这时,通往县城的路上,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来。读者一定还记得那个 美丽、活泼而又任性的蒋晓月吧。当年,蒋晓月一气之下,愤然离家,回到学校。 紧张的学习生活让她淡忘了那种激愤的情绪,然而,在心里却不愿原谅……爷和妈。 毕业后,蒋晓月留在金州师范附小做了小学教师。又过了几年,结婚成了家。 生活似乎像一条小溪缓缓而欢快地向前流淌,蒋晓月似乎已忘了蒋家大院。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蒋晓月做了一个梦,梦见妈一边凄然地叫她,月儿,月儿, 一边往后退去。她哭着叫喊妈,可妈却渐渐远去。醒来后,心里有种不祥之感。第 二天,便接到家信,当“母病重,望月儿速归”几个字跳进眼眶时,蒋晓月一阵晕 眩,进而怵然心悸。难道昨晚的梦……她不敢想下去,此刻,她真想生出一双翅膀, 飞到母亲身边。可是,一想到妈,想到蒋家大院,那深埋在心底的耻辱和怨恨即刻 跃上心头。不!我没有那样的母亲,没有那样的父亲!晓月抹去脸上恣意流出的泪 水,心一下子从柔软变得坚硬,终究是没有回去。 等她一次次从梦中哭醒,方明白自己是多么爱他们——爷和妈时,悔恨就像毒 虫日夜噬咬着她的心。蒋晓月终于踏上归途。 这一年,是蒋兆祥搬进后院厢房的第二年。 一身风尘的蒋晓月,迎着蒋兆祥走来。夕阳坠落,暮色苍茫。暮色涂在蒋兆祥 的脸上身上,使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那曾经笔直、伟岸的身子佝偻得像一座石 刻的雕像,而拄着拐杖的瘦骨嶙峋的手则像一团枯老的树枝。蒋晓月哪儿知道,面 前的蒋兆祥在此之前已呈弥留状态,躺在床上昏睡好几天了,今天却突然神清气爽, 好人一样。如果她知道了会怎样呢?即使这样,蒋晓月的心还是在绞痛中感到时间 的无情,十几年的时光,像一阵大风,无情地呼啸而过。 蒋晓月跪在蒋兆祥的面前,良久,一声长叫,爷…… 月儿,是你么?蒋兆祥苍老、木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疑惑,渐渐地悲喜交集,我 终于把你等回来了。去看看你妈吧,她在等你。蒋兆祥朝祖坟那边示意。 蒋晓月一愣,突然发疯般地朝坟地扑过去。 妈,我苦命的妈,是女儿害死你……蒋晓月哭得昏倒在蒋云氏的坟前。 旺儿背回了蒋晓月,却再也找不到蒋兆祥。 园子。莲娣突然朝园子跑去。蒋晓月和旺儿随着跑去。一根枯藤旁,蒋兆祥靠 在上面,身子已经僵硬。 他再也不用受苦了。莲娣泪流满面地说。 此时,天将破晓,一弯残月正慢慢沉下西山。幽暗中,一大片似乎望不到头的 衰草地,荆棘丛生,老鸹在枯藤和枯了的桂花树上不住声地叫着。记忆中,那明月 高悬、桂树吐香、姹紫嫣红的园子,已不复存在。蒋晓月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三天后,蒋兆祥被抬上坡,与蒋太太合葬一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