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色依然灰暗。西北风仍然起劲儿地咆哮着,席卷着雪粒子漫天飞舞,打在人 的脸上如同小刀子割的一般疼。 整个上午,陈子平都在参加林寿堂召开的会议,这使他心急如焚。会议一结束, 陈子平就走出了警察大队,向北市场走去。 所谓的北市场,位于佳木斯老城区的北部,具体地来说是在南起中央大街,北 至近江路,西自德祥街,东抵通江街的范围之内,总面积在三平方公里左右。北市 场究竟起源于何时没有谁能说清楚,但在1937年初的这个时候,这里确是佳木斯最 热闹最繁华的所在。 北市场与其说是一个“场”不如说就是一个大的集市。这里,沿街布满了饭店、 旅店、妓院、书馆、药铺、戏园子、澡堂子等商家和各种撂挑子摆地摊的。 陈子平走到北市场东与通江街的交叉路口,左右看了看,又朝街里瞥了瞥,然 后竖起衣领裹紧大衣,缓步走进北市场。 陈子平走得很慢,一双眼睛依次掠过那些打把式卖艺的、锔缸锔碗的、做糖人 的、卖膏药的、按摩的、磨刀的、算命的、修表的、剃头的……显得漫不经心,但 心里却十分焦急。因为他要把获得的重要情报尽快送到联络点去。 道对面不远处就应该是“昌隆”杂货铺了。 “昌隆”杂货铺是董海川告诉陈子平的一个联络点,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 使用。但今天,对陈子平来说就是董海川所说的“万不得已”。 陈子平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停在了一个烟摊旁,买了一盒香烟,然后点燃一 支细细地品了一口,借势朝前后左右观察了一下。 在烟摊的右侧阳沟旁萎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要饭的,有气无力地向路过的行人 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在烟摊的左侧电线杆下摆着一个卦摊,倚着电线杆绑着一面 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卦旗,旗的正中是竖写的“命卦”二字,“命卦”上方横写着 “魁星斗”三个宋体字。旗下,一位身穿破旧棉袍、戴一副独腿圆形眼镜的老者在 寒风中瑟瑟发抖。老者见有人注视自己,便嘶哑着嗓子说:“算一卦吧,前知五百 年,后知五百载,无论是流年吉凶,还是……”话还没说完,老者便剧烈地咳嗽起 来。 陈子平的目光掠过不宽的街道,看到了“昌隆”杂货铺门口竖着的“常年收购 山货”的招牌。这表明一切正常。 陈子平扔掉烟蒂,压了压帽檐,快步跨过街道向“昌隆”走去。 陈子平推开杂货铺的店门,见里面光线昏暗,颇为宁静。 “先生来了,您需要点儿啥?” 随着话音儿,从里屋走出一个女人。 陈子平闻声一愣,因为这个女人的声音听着非常耳熟。但他仍然按照规定说出 了暗语。 “有花梨木的烟嘴吗?” “有,您要啥样的?” “就是这样的。” 陈子平说着掏出烟嘴,就在转过身的一刹那,他愣住了。 “宗兰。”陈子平叫出了声。 “子平,是子平吗?” 那个女人在怔了片刻后,一下子扑到陈子平的面前,生怕他跑了似的紧紧地抓 住他的双臂,急切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陈子平打量了一个遍。 陈子平抓住女人的肩头,声音发颤地说:“是我,是我呀!” 女人在确定了以后,竟扑在陈子平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陈子平紧紧地搂着她,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 意外,意外,实在是太意外了!陈子平做梦也想不到,市委确定的这个联络人 竟然是他分别了三年的妻子宗兰。 三年前的一个晚上,董海川向当时还在佳木斯做地下工作的陈子平和宗兰亲切 而郑重地宣布了一个组织决定:“经组织研究决定,批准你们二位结成革命伴侣, 希望你们……” 董海川的话还没说完,宗兰的眼泪就涌出了眼眶,并越流越多,最后竟泣不成 声。陈子平赶紧趋前相劝,董海川却拉住陈子平说:“让她哭吧,这是喜泪。”宗 兰听罢索性放声大哭。 宗兰的眼泪应该说是悲喜交加所致。所谓悲者,是因为她为了婚姻的事儿经历 了太多的苦难与波折。读完私塾的宗兰要继续读书,而时任桦川县悦来镇警察署长 的父亲却要让她嫁人。宗兰以死相搏,最后争取到桦川县初级中学读书的机会。想 不到,书刚刚读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又逼她退学,与县长的儿子成婚,宗兰仍然至 死不从。为了与父亲的威逼抗争,倔强的宗兰毅然断绝了与家庭的关系,离家出走。 气得她的父亲恨不得亲手杀了她这个逆子,而她的母亲则因挂念女儿而积郁成疾, 不久便撒手人寰。所谓的喜,是宗兰终于可以和自己心仪之人喜结连理,终成眷属 了。而他们两个人走到这一步也并不顺利,也是屡经坎坷。 宗兰是在桦川初级中学读书时与老乡陈子平相识的,他们同为董海川的得意弟 子。陈子平胸怀理想,意志坚定,而且才华横溢,为人谦和,对宗兰给予了很多的 帮助。尤其是在她和家里断绝关系的那些日子里,陈子平对宗兰的关怀可以说是无 微不至。天长日久,两个人暗生情愫。就在两个人热恋之际,九一八事变爆发。陈 子平满怀民族义愤,毅然投笔从戎,到哈尔滨投到东北军当了兵,从此便音讯皆无, 使宗兰吃尽了思念之苦。直到1933年初,陈子平才回到佳木斯,与宗兰再聚首。这 一回,两个人约定要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并发誓此生此世再不分离。而就在这个 过程中,经董海川的介绍,陈子平与宗兰双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开始从事地下工 作。在这种情况下,陈子平与宗兰放下了结婚的打算,全身心地投入到党的地下工 作之中。陈子平负责军事工作,宗兰负责青年工作,直到1934年3 月,陈子平与宗 兰正式向组织提出结婚的申请。事不凑巧,陈子平在一次参加会议时突遇日伪军的 包围,他在突围时负了重伤,不得不临时转移到乡下养伤,结婚的事儿因此被耽搁 了。 陈子平痊愈后,董海川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组织上已经批准陈子平与宗兰结 婚了。然而造化弄人,就在他们结婚的当晚,陈子平突然接到中共满洲省委的一个 紧急指示,命令他迅速脱离与地方上的一切联系,即刻转移到江北抗联六军去,准 备接受一项新的更艰巨的任务。至于是什么任务,指示里没有说一个字。就这样, 陈子平与宗兰这对新婚夫妇还没有进洞房就分别了。陈子平连夜转移去了江北。从 此以后,宗兰除了从董海川那里知道陈子平又接受了新的任务外,其他的就什么也 不知道了。而陈子平也从来没有给宗兰捎回过只言片语,整个人就像蒸发了一样没 有了踪迹。让人想不到的是,在三年后的这样一个极其特殊的时候、特殊的环境下, 这对多舛的鸳鸯竟然重逢了。想起这中间所经历的不堪想象的曲折,宗兰怎能不感 慨良多喜极而泣呢? 陈子平拉着宗兰坐下。 宗兰紧紧依偎在陈子平的怀里,不肯离开一步。陈子平充分理解宗兰此时此刻 的心境,他又何尝不想与自己最亲的人一诉衷肠呢?然而,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更 没有这个权利。 待宗兰稍稍平静了一些后,陈子平对她说:“我不能呆太长的时间,我是来送 情报的。” 陈子平这一句话,使宗兰打了一个寒战,好像突然惊醒了一般。刚才还沉浸在 巨大的哀伤和喜悦之中,现在则立即回到了严酷的现实。 宗兰抹了一把眼泪说:“市委责成我以这个杂货铺为掩护,与你单线联系。” 陈子平说:“我知道。现在有一个情况十分危急……” 陈子平便把高桂林叛变,地下组织暴露,以及敌人准备抓捕冯仲云的情况述说 了一遍。 当听完陈子平的简述后,宗兰不觉失声惊叫道:“天啊!” 陈子平催促道:“事不宜迟,应该马上向市委报告,赶紧采取对策。” “对对!”宗兰像惊醒一般说,“我马上去找董海川同志。” 说完,宗兰麻利地穿上大衣,围上围巾就要出门。 “宗兰。”陈子平叫了一声。 宗兰回过头,望着陈子平。 陈子平掏出一枚日制九七式步兵手雷交给宗兰。 “千万多加小心!” 陈子平说完与宗兰紧紧拥抱在一起。 宗兰用力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久违了的片刻的温存与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