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们一直在沼泽地的草甸子里或茫茫的森林中穿行。 第三天的太阳终于又要落山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朝远处眺望:可是一直望到 地平线的尽头,除了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草甸子外,再就是生长在沼泽地里的岛 状杂树林。怎么也看不见一缕炊烟,也听不见狗吠声,更找不到一条可以走回去的 路。 第三天的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茫茫的沼泽地,钻进一片地势平缓的 森林里。 四月,北大荒的白天已经渐渐回暖了,朝阳面的半山坡上,蒸腾着氤氲的水汽, 使前面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仿佛在童话里。可是,这温暖的春天并不能使他们 高兴起来,凹地里到处都积满着融化的雪水,脚踩在上面,“咕唧咕唧”直响。鞋 早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脚也冻得有点麻木了。他们一直觉得只要出了这片林子, 可能就会发现道路,可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森林以外,再就是一望无际的长 满了荒草的漂垡甸子。 如今,他们剩下的干粮已经不多了,顶多还能勉强对付一顿。如果再往前还发 现不了人烟,他们就要挨饿了。 临近傍晚时分,融化的大地又上冻了,灰红色的天空也随着暗淡了下来——天 快要黑了。“啊——啊——啊——” 刘礼京对着越来越黑的森林里大声地呼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声。王建荒和蔡 芸丽也随着叫喊了几声,可他们的叫喊声在森林和山谷之中沉寂下去。三个人艰难 地朝着西南方向继续走下去,饥饿和疲劳使得他们个个脚步踉跄,每往前迈出去一 步,似乎都得使出来全身的力气。蔡芸丽勉强赶上走在前面带路的王建荒,似乎漫 不经心地问他:“咱们能走回去吗?” “怎么不能呢!”他看了她一眼,“当年红军长征时,当时那些战士们的年龄, 可能还没有咱们现在大呢!他们能两脚走了两万五千里,咱们也就两百五十里吧, 有什么走不到的呢?咱们一定能从这里走出去!” “对!只要下定决心,咱们肯定能从这里走出去!”刘礼京也说。 从下乡到现在,蔡芸丽已经在北大荒整整生活了四年。可是,她从来没有注意 到北大荒四月的雪会是这样的千变万化——早晨的时候,它们像鹅毛一样松软;中 午,又像黄泥一样又黏又沉;而到了晚上,又硬得像严冬的冻土地,每一脚踩上去 都会铿然有声。 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只想着朝前赶路。可是她每朝前迈 一步,都会引起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也就感觉不出来究竟是雪 的松软,还是冻土的坚硬了。对她这双脚来说,横竖都是一样,双脚已经麻木得没 有任何感觉了。她拖着麻木的双腿,只是机械地朝前走着,不停地朝前迈着步子。 脑子里突然忽悠了一下,顿时变得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随着她绊 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她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享受着这梦一般轻松的宁 静。当两个男人来到她身边,想把她扶起来时,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别动我,让 我再躺一会儿吧!” 两个男人当时真的都吓坏了,以为她摔坏了,也不敢上去扶她了,只是可怜而 又无奈地站在那里,看着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蔡芸丽。 她又在那里躺了好一会儿,等到缓过劲儿来,才自己慢慢爬起来。这时候,她 才吓了一跳,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见蔡芸丽坐了起来, 刘礼京才松了口气,一下子软软地坐在一棵大树下。他摘下了帽子,头顶像开锅似 的冒着热气。蔡芸丽赶紧对他说:“把帽子戴上,别感冒了。” 刘礼京看了蔡芸丽一眼,才不情愿地把帽子戴上了说:“每次慧茹也这样对我 说,把帽子戴上,会着凉的!” 柳慧茹是刘礼京的女朋友,住在卫生所旁边的女生宿舍里,是一个个头不太高、 整天都嘻嘻哈哈的哈尔滨姑娘,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碰到过任何烦心事似的。 蔡芸丽依靠在一棵大树下面,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黑而 瘦的脸上,有一双疲倦的眼睛正在望着她,两片干裂的嘴唇,暴起了一层翘起来的 皮,颧骨处还有几道细细的擦伤,再也没有原来那股神气飞扬的样子了。再仔细看 一看,还好,刚才也只是一点轻微的擦伤,并无大碍,过几天就会好的,这才放心 了。 她把镜子放在膝盖上,不再照了。坐在一边的王建荒点着了一支烟,狠狠地吸 了一大口说:“喂,伙计们,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蔡芸丽摇了摇头。他看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往下说:“等回到连里,我一定 要倒在烧得热热的炕上,连着睡上三天三夜,把这几天缺的觉加倍补偿回来。” “除了好好睡一觉以外,我还得弄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最好是有一只老母 鸡,炖得烂烂的,美美地吃上一顿。”刘礼京笑模呵呵地说,就好像真的吃上了鸡 似的,“那时候,我把你们俩也叫上,再加上慧茹,咱们四个人,一只鸡不够,就 买两只。到时候,你俩可不能不去呀!” “当然会去的。要是能买到鸡的话,咱们炖一只,另一只我做白斩鸡,让你们 也尝尝咱们上海的白斩鸡。”蔡芸丽兴奋地说。随后,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就 怕连里买不到鸡。” “买不到,不会去偷。那些老职工家里都养着鸡,晚上到鸡架里抓几只,跟抓 自己家里似的。”刘礼京继续笑呵呵地说。 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蔡芸丽突然明白了王建荒引起这个话题的意思,是 否看他们有点消沉了,借以唤起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鼓舞他们的斗志和勇气, 好坚定他们走回连队去的决心呢?他的这份苦心,不知道刘礼京能不能理解,反正 她是明白了。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王建荒一眼,可是他只顾着和刘礼京说话了,根本 没往她这边看一眼。 她发现,直到现在她才算是真正地认识王建荒了,而在这之前,她对他说不上 讨厌,也绝对没有任何好感。可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来对他们这些在北大 荒长大的青年了解得实在是太少了,尽管他们都在一个连队里工作和生活,可是她 交往的圈子基本上还是那些从城市来的下乡知识青年,很少和本地青年有交往。如 今看来,这些本地青年和那些知青们相比较,少了一些浮躁和狂妄,而多的却是诚 实和坚强。 新一天的清晨来到了。 她刚一睁开眼睛,立刻又眯缝了起来:太阳,那轮红红的太阳正在铺满朝霞的 雪地里升起来,十分耀眼。早晨晴朗的空气中,飘浮着一些亮晶晶的雪霰,而身旁 的那棵老柞树,也在晨光中投下了它一天中最初的长长影子。 躺在篝火旁的刘礼京,还在蜷着双腿睡觉。王建荒已经起来了,正蹲在旁边的 地上用雪擦洗脸。 突然,蔡芸丽发现王建荒警觉了起来,慢慢直起身来往前看,随后听见一阵踩 在雪地上发出来的“窸窣”的脚步声。她心里立刻一惊,赶紧捂住胸口,似乎想把 那颗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的心摁住。她赶紧顺着声音朝那边看去,原来不过是一场虚 惊:只见一只浑身雪白的野兔,蹦蹦跳跳从密林深处朝他们这边跑过来。 那只野兔长得特别可爱,浑身雪白的毛,只有两只高高竖起的耳尖是黑的。原 来是一只雪兔。那只雪兔可能没有发现他们,也可能它从来没见过人,还不知道人 的可怕,一直往前蹦跳着,终于在一丛苕条旁站住了。它旁若无人地半立在那里, 努动着嘴,啃食一棵苕条树皮。只一会儿工夫,它的小嘴里便填满了,变得鼓鼓囊 囊的,不停地嚅动着。只见王建荒从火堆旁捡起来一根烧得剩了半截的木头棒子, 猫着腰,轻手蹑脚往前走了几步。那只野兔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一边看着 王建荒,一边仍旧咀嚼着嘴里的树皮。只见王建荒猛地直起身,随手把半截木头棒 子扔了出去。那只野兔见有东西朝它飞过来,赶紧往前蹿了两步,棒子正好打在它 的头上,它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四条腿胡乱地踢蹬两下,就不动了。 “打中了!打中了!”蔡芸丽也顾不上脚疼了,一瘸一拐地赶紧跑过去。她捡 起那只刚刚死去的野兔,抱在怀里,看着王建荒说,“你打得可真准。还真看不出 来,你还有这两下子!” 王建荒“嘿嘿”一笑说:“在北大荒长大的孩子,别的本事不会,可他们从小 就练扔石头打鸟,个顶个都是把好手。” 他们这么一闹,把刘礼京也吵醒了。他赶快爬了起来,看见王建荒打中的那只 野兔,欣喜地接过蔡芸丽递给他的一把小刀,开始剥野兔皮了。这工夫,王建荒也 把篝火吹着,又加上了一些柴火,准备一会儿好用来烧烤野兔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