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根柱将一百块地龙网连到一起,排好了顺序,将船开到环礁区,扔下根石浮头, 随着船的行驶,网便自动连扯着落进水里,自重使它很快沉进海底,等待猎物。 怪不得叫地龙网呢,原来它形似龙身,长长的,每块网分二十五个段节,每个 段节都有六号钢筋焊成的口字形的框,网就被这些框支撑拉扯起来,每个段节都有 喇叭样的入口,专等蟹、爬虾、八大蛸等海产品。它们在觅食时遇见它,感到好奇, 顺网爬,很快爬到了入口处,进去玩玩,再想出则很难了。有一个在里面,会招来 其他同伴,越招越多。 第二天,晨曦逐渐驱走了黑暗,海面上漂浮着一层乳白色的雾纱,飘飘渺渺, 像热电厂冷却塔上的蒸汽。这就是五月初夏的海面特征。待到太阳升起时,便会汽 消雾散,一海的湛蓝。 根柱本打算去溜钩,经过地龙网,他想看看里面有没有猎物,抓住了浮头,拽 起了第一块网,好家伙,里面有四五只椭圆形盖儿、绛紫色的火蟹,一个个舞着大 钳夹,“刷刷刷”地向他耀武扬威。 根柱只好改变原来的计划,往上拔地龙网,每块网都有可喜的收获,拔得他心 里充满了喜悦,拔得他满头大汗没觉出累。拔到日上三竿,一百块网全拔完。提了 车速向港湾驶去。“啪啪啪……”八米长的小船冒了黑烟。 梅艺焦急地等在码头上,因为根柱早已超过了往日的收港时间,当她看到装回 一船地龙网时,知道计划没有变化大。随着船的临近,她看到网里堆着火蟹,心里 泛起喜悦,紧忙接绳,拴船,卸网,倒蟹。忙碌的同时也招来不少围观的人。 多数是上岛旅游的城里人,穿得花花绿绿,时尚新潮。他们对什么都感到新鲜, 更没见过地龙网,感叹发明这网的人真有头脑;感叹完了网,又感叹火蟹:“哇! 这么大的螯!干什么用,打架还是捕食?”有位年轻女士,皮肤又白又嫩,像鸡蛋 清,蹲下,伸出纤纤玉指,想捏蟹腿儿,刚伸下手,还未触及,便被“唰”地抡过 来的大钳夹住拇指,她“哎呀”一声站起来,火蟹也被带到空中,但仍死夹不松。 女士疼得抡甩,慌乱中小手指又被另一只大钳夹住。女士疼得不敢动了,蹲下,另 一只手捏着这只受伤的手腕子急得哭了起来。 根柱紧忙扔下手中的网,走过去伸出粗糙脏污的大手抓起那纤细柔嫩的小手, 掰断了两只大钳,但锯齿样的利刃仍然嵌在皮肉里,根柱送到嘴边想用牙咬,可端 到半道儿又改变主意——他怕招来吻人家城里女人手的闲话,领她到拴船的铁柱子 上砸。可是,砸会带来撕扯作用,会增加伤口的深度,伤者会更加疼痛,根柱举起 石头的手又扔掉石头。顾不上那么多了,救人要紧,他端起女人的小手儿送到嘴边, 嘎巴嘎巴,两声脆响,咬碎了大钳,起出了嵌在皮肉里的钳夹。 根柱黝黑的脸膛浮上一层红。 根柱在握起城里女人手送到嘴边的时候,梅艺的脸也极快地飞上了一层红,是 外人不易觉察的红,心也“扑腾扑腾”地提了速,这是她作为根柱妻子自然的嫉妒 而产生的反应。实际上她心里是赞成丈夫这样做的,但感情却不听使唤,人的感情 真是一根敏感的神经,一点亏儿都不吃。 女士疼得跺脚哭。梅艺扔下手中的活儿,领她去卫生室包扎。 梅艺回来,见大全两口儿在帮忙倒蟹,一百块网已倒下了八十多。 大全是根柱的邻居,人憨厚,早年在县城网具厂上班,现已退休在家。平日两 家交往不错。 梅艺先集中半斤往上的火蟹,她戴上手套,从背后伺机按住两只夹钳,分别用 皮筋把它们捆住,放到塑料箱里。大钳夹失去了进攻和防卫能力,蟹也便失去了威 风,默默地蜷缩着,瞪着两只绿豆样的黑眼睛,惊恐地观察人们的一举一动。观察 了一会儿,见人们再无动作,蟹慢慢放松了警惕,把高高竖起的绿豆眼收进眼眶, 趴伏下来,无奈地吐起了白沫,仿佛在劝说自己别上火。 早有大陆来的几个贩子在这里等候。梅艺也不急卖,因为拖得时间越长,招来 的贩子会越多,越能卖个好价钱。 梅艺把小蟹、黑鱼、痴狗鱼都集中完,这时大火蟹的价格已从八元抬到了十一, 又有人添两毛,添三毛,再添三毛,到十一块八没人添了,成交,过秤,二百七十 八斤,三千二百八十元点过来。又卖小蟹,三元五一斤,八十四斤,又是个二百九 十元。还有六十三斤杂鱼,又卖了七十五元,这潮共计卖了三千六百四十五元。从 未有过的收获!根柱心里乐滋滋的,这叫发财有望,要是一直如此的话,何愁钢壳 船买不起? 然而,好景不长。 这天傍晚,根柱下钩回来,经过地龙网,看不见网头的浮漂,扭转船又找了几 个来回仍没找见。这就怪了!是断绳跑了?还是被人解去了?他带着疑虑返回码头, 碰见了大全。 “没看看你的地龙网?” “看过,怎么找不见浮漂?我想回去捞捞。” “捞什么捞?早被人拔走了!” “什么?!”根柱大惊,“被谁拔走了?” “我看见牛金拉走一车。” “他欺人太甚,这贼种活腻歪了!”根柱操起捞缆钩跑出码头。 大全见根柱这气势,怕出大乱子,跑到小卖店告诉了梅艺。 梅艺也大惊:牛金拔我家地龙网干啥?这不是没事找事欺负人吗?她急忙关了 店门,刚跑出几步,又猛然想起:应报警,一方面告牛金抢夺他人财产,另一方面 防根柱做出过激事情。她拨通了110.“你好?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 “我家地龙网被牛金拔去了。” “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梅艺。” “根柱是你什么人?” “我家小孩儿他爸。” “请你转告根柱,让他到派出所来一趟,牛金在这儿等他。” 梅艺一愣:这是怎么回事?还恶人先告状……她满怀狐疑地去找根柱。 根柱正在牛金家门前叫骂:“你给我出来!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梅艺跑来,拽住他胳膊:“跟我走!” 根柱一甩,把梅艺甩了个趔趄,上去要砸门,又被梅艺拽住,并小声说了派出 所的电话。 根柱停下来,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瞅梅艺,想:不是她又编瞎话骗我吧?一定是。 于是,干脆不理梅艺的茬儿,继续砸门,叫骂。梅艺拽住捞缆勾,眼泪都急出来: “有可能是牛金自首或是被抓去了,咱们过去看看……”根柱见这情形才偃旗息鼓 跟梅艺走。 派出所在东山根下,三层阶梯式小楼,有国旗在正中猎猎招展,规整,威严。 一进院便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卸了一大堆地龙网,并有火蟹在网里试探着爬。根柱 看见蟹又火冲脑门儿:“老子跟你拼了……” 推开办公室门,值班民警是负责海上治安的邓干事,三十多岁,大眼睛,正伏 在桌上写什么。桌上放了不少文件。对面沙发上坐着牛金。牛金中等身材,微胖, 方脸盘,大背头,穿着一身笔挺的浅灰色西装,此时正跷着二郎腿,悠然地吐烟。 “你们请坐。”邓干事指了一下桌边的沙发。 邓干事继续写他的材料。写完,拿起几份文件走出办公室,屋里只剩下双方冤 家。牛金又点上一支烟,仍跷着二郎腿,眼瞅天花板悠然地吐烟。这高傲神态把根 柱的肺都要气炸了,拳头攥得像十八磅的榔头,“呼”地站起来要过去揍他。梅艺 紧忙拽住,连瞪眼加指点办公桌,意思这是派出所,打架是目无政府,目无法律, 你有理成了没理的……根柱喷发的火焰又一次被扑灭。 根柱在发作的时候,牛金就当没听见,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吞吐烟雾。这城府 和气度都够厉害的,这几年他在社交场上的确学了不少东西,不光油滑,还老辣成 熟。邓干事推门进来。 “根柱,你下地龙网侵犯了牛金的利益,知道不?” “我在海里下地龙网!又不是到他家里下地龙网!怎么会侵犯了他的利益?” 根柱气咻咻质问。 邓干事不愠不急:“他已经把环岛礁石区承包了。” “什么,承包了?什么时候承包的,我们怎么没听说?”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 雳,根柱和梅艺都大吃一惊。 “这是他和你们村委签订的承包合同,承包期十年,承包金十万,已经签约三 天了。”邓干事将盖有红章的合同书扬了扬,又说,“我们调查核实过了,确有其 事,但绝大多数村民都不知道,经研究决定,你把地龙网拉回去,第二次再侵犯承 包人的合法权益我们可要给予治安处罚了。” 根柱和梅艺沮丧得都不知怎样回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