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件器械王兰花从没见过。问马翠清,马翠清也说不清子午卯酉,只囫囵着解 释:大概是秋千的一种吧。但王兰花断定,那器械绝对不会是秋千。秋千是两根铁 链子吊着一块短木板,那个“秋千”却是四根铁链吊着一个又粗又长的圆木轱辘, 两端分别拴在两个铁架上。起码有五个人骑在它上面,自由自在地打悠悠…… 那是什么呢?王兰花出神地琢磨,不由发出了声。 一直闷头划船的廉大坡这时开口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浪木。 如果,这时王兰花接上廉大坡的话,刨根问底将“浪木”是干什么用的,怎么 玩法问问清楚,后来的一切还不会发生。偏偏王兰花没打算和他说话,没接他的茬 儿,转而问马翠清:姐,这个运动场以前圈过骆驼吧? 圈过,是一头老骆驼——老骆驼那年送屠宰场宰了,包饺子了。没等马翠清把 话说完,廉大坡又开口了。廉大坡好像不开口则已,一旦开了口,就要喋喋不休说 下去。我吃过那个骆驼肉馅的饺子,一个肉丸的,一咬一包油,好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马翠清横他一眼说,那种大牲口的肉,你也敢吃? 我妈在国营食堂排队买的。我妈说那天站排的人多,一个人只卖半斤粮票,排 了老半天呢。廉大坡说起话来就收不住。说完,寻思寻思,又说,骆驼肉算啥?我 还吃过熊瞎子肉呢。 狗熊肉你也吃过?看不出来,这么窝囊的人,还能吃到熊肉?王兰花很好奇, 便问了一句。 那当然。在我们基地——行了行了,你嘴大吃八方,属猪八戒的!马翠清不由 分说打断他,说完,自己扑哧笑了。 王兰花也咯咯地笑起来。廉大坡像船老大似的,边划桨边随着她姐儿俩嘿嘿傻 笑。 小船在湖中平稳地、波澜不惊地按预定航线前行。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 并非预定。因为,这一幕谁也预定不了,纯属阴差阳错,歪打正着——船划到“眼 镜”梁处,钻进罗锅桥,水流湍急,船身被冲得有点偏。廉大坡单臂划桨,想把航 线校正过来。他一桨下去,啪,翻起一朵浪花,一条鳞光闪闪的鱼儿腾空而起,在 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船舱。 鱼!鱼!梭鱼!王兰花和马翠清几乎同时扑上去,手忙脚乱将鱼按住。 快,快!拿家什把鱼包起来!马翠清嚷着。 廉大坡扔下船桨,摘下帽子扣过去,将鱼一点点兜进帽子,紧紧捏住。 三人围成一团,细看帽兜里的鱼。这条自投罗网的梭鱼足有一筷子长,没一斤 也有八两,黑脊梁背,圆滚滚,肥嘟嘟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七十年代,鱼肉蛋 要凭票供应,一条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鲜鱼对人们意味着什么? 还没划到钟点,他们就提前到码头交了船。上岸后,不敢从正门走出去。湖边 竖着《游园须知》标牌,明文规定“湖里禁止垂钓”。从正门出去,搞不好鱼就会 被管理人员没收。 三人是从公园的墙头上跳出去的。马翠清婚后的家离公园不远,跳出公园围墙, 他们便直奔马翠清家。马翠清的丈夫早已备好了一桌酒菜,单等他们游园回来开饭。 刷锅,刷锅!马翠清兴奋得几乎岔了声,忙不迭地指挥丈夫干这干那。她要再 加上一个菜,炖梭鱼。 王兰花帮表姐在厨房收拾鱼,廉大坡在院子里洗帽子。 妹儿啊,你们的运气太好了!马翠清边刮鱼鳞,边热烈地发表她的见解。多吉 利的事儿?公园里划船的人成千上万,谁遇见过这事?梭鱼多贼呀,钓都钓不上来。 嘿,大坡一桨下去,它自己蹦上来了!又赶上你们相亲的日子,懂不懂,这是吉兆 啊!吉庆有余,大吉大利呀。妹儿啊,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其实,不用马翠清点拨,从梭鱼蹦到船上的那一刻起,王兰花就兀自嘀咕上了。 梭鱼在船舱里蹦,王兰花的心也在心窝里扑腾,七上八下的,不消停了。农村环境 长大的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比较信命。 姐,我看他有点儿半精不傻的……王兰花蹙着眉头,小声嘀咕。 褒贬是买主。听见表妹有话了,马翠清知道事情有门儿。 大坡半精不傻?马翠清乘胜追击,道,他那是实诚!现在这社会,哪儿找这么 实诚的人儿?我看,他就是岁数大了点。可有一宗,女大吃拳头,男大吃馒头。放 着现成进城的机会不抓住,我看你才半精不傻呢!说着,搡王兰花一把。别在这添 乱,到院里帮大坡洗帽子去! 廉大坡的帽子已洗干净了,王兰花来到院子时,他正在脸盆水里给帽子吹气。 廉大坡的嘴巴和半张脸埋浸水里,腮帮子鼓凸着,对准帽衬里与帽檐儿交接处,一 口一口地发力,帽子慢慢鼓胀起来,像猪尿脬一样漂浮在水面。廉大坡把吹成大泡 泡的军帽从盆里捞出来,控了控水,用夹子夹住帽檐,挂在晾衣绳上。 是一顶八成新的军帽。 你……当过兵?王兰花突然问道。 不知是王兰花出现的突然,还是她问的突然,廉大坡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 当、当过。不过,我、我……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王兰花得意地说。村里驻扎过解放军拉练部队,宿营时,战士 们洗了军帽都是这样吹鼓起来晾晒的,所以她印象深刻。当过兵是好事,多光荣啊, 姓廉的紧张什么?瞅他那岁数,当的不会是国民党兵呀。王兰花迷惑了,男方有这 么打人的筹码,这么硬实的条件,表姐事先竟一点都没向她透露。是疏忽,还是没 把他从军的经历当回事儿? 马主任告诉你的?廉大坡也疑惑了,搔着头皮自语,不让我说,她自己怎么说 了? 王兰花嗔道:当兵又不是什么坏事,干吗还藏着掖着? 我没藏着掖着呀!廉大坡有点急,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着。是马主任交代先不 说的。她说,等你过了门以后再说。 你胡说啥呀?王兰花臊成个大红脸,不过,也顾不得害羞了。这个新发现比逮 着那条梭鱼更令她兴奋。什么过门不过门的?早说晚说还不一回事,你是个转业兵 呗! 不一回事。廉大坡摇摇头,说,我在部队负过伤,早说,马主任怕你不同意。 你负过伤?王兰花伸手上下捏廉大坡的袖筒、裤筒。伤在哪儿?是胳膊还是腿? 没事,胳膊腿都没事。廉大坡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边躲闪边说,是脑袋,脑袋 叫炮给崩了。 脑袋?王兰花前后左右打量廉大坡的脑袋。你脑袋好好的呀,伤哪儿了? 这块。廉大坡低下头,指着自己的后脑勺。看见没?脑皮上有块疤瘌。 王兰花靠拢过来,凑近那脑瓜皮细看。果然,廉大坡的后脑勺上有一窄条弯弯 的疤痕,隐在浓密的头发下面,像躲在云层后的一轮残月,不仔细看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