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是担心你嫌他残疾嘛。自来他岁数就大,长得还丑,再加上残疾,条件不就 更“糠”了?你还能同意和他在公园打对面?其实,大坡这点伤真就不碍啥事儿。 我看他的《革命伤残军人证书》了,是三等乙级,和正常人一样,不耽误吃不耽误 喝的,也不耽误上炕睡觉生孩子。嘻,姐又嚼蛆了……姐也是好意,一心想把你弄 进城里,过上好日子,才先瞒着你的。唉,其实我也透露给你了。要是脑袋没受伤, 大坡的脑子哪能这么慢?都是那一炮给崩的! 他打过仗?上过战场?王兰花揩着眼泪,抽抽噎噎地问。 后勤兵打什么仗。马翠清心烦意乱,有些心不在焉。听说是打山洞子时放炮崩 的……反正,姐的好话说了九千六,成与不成,行和不行,你自己拿主意。大坡就 这一堆一块儿,条件确实不怎么样。可话又说回来了,条件好、溜光水滑的城里小 伙儿能要你吗? 那天吃过炖梭鱼的晚饭后,姐儿俩重返盘龙市人民公园,围着人工湖转圈时, 终于把话都说开了。 话里话外,王兰花就是觉得表姐不应该瞒着她,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像上当受 骗似的,心里不平衡。廉大坡当过兵也好,负过伤也好,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当 初就摆到桌面上多好?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啊。马翠清说,生米还没煮成熟饭呢。你觉得行,我就回去 和廉大坡说一声,你们俩从现在起就开始处了;如果觉得不行,我也得回去,告诉 廉大坡赶紧回家睡觉去,别在我们家傻等了。行与不行,你给个痛快话。 夜幕初降的公园,繁星点点,树影幢幢。湖边的长椅子上,坐着一对一双的男 女青年。表姐告诉王兰花,这都是搞对象的。你和廉大坡如果成了,也能像他们一 样,天天下晚在公园里唠嗑,说体己话,多时髦,多浪漫啊…… 她们就这么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到十多圈时,王兰花站下来,对马翠清说,姐 你先回去吧,俺想一个人在这儿走走,心里乱得慌…… 好,你在这儿待会儿吧。马翠清说,叮嘱一句,别待太晚了,早点回去。王兰 花就一个人在公园里转起来。 晚间的公园里面,游人稀少,比白天寂寥。而且,正像马翠清说的,此时逛公 园的几乎都是谈恋爱的,没有像她这样的单身姑娘。王兰花像个没头苍蝇在湖边乱 转了一会儿后,自己也发现自己形迹可疑,便不再转了。这时,她正好处在公园运 动场外。运动场早已经没人了,黑洞洞、旷荡荡的。但王兰花不怕什么,农村姑娘 胆儿大,反正回表姐家也是闹心,不如在这儿玩一会儿,把姓廉的靠走了再回去… … 这样盘算着,王兰花进了运动场。她先打了一阵秋千,觉着没意思,便跳下来, 想再去盘一会儿杠子。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被廉大坡称作“浪木”的大木头轱 辘。 走近了目测,“浪木”大概有她家堂屋里的房梁那么长,甚至比那还要长,在 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 王兰花学着白天那几个人的姿势,蹁腿骑在“浪木”上,脚撑着地面悠荡几下, 木头轱辘前后悠荡起来,还真有点风吹浪打的感觉。怪不得叫“浪木”呢,挺好玩 的。这样荡了一会儿,王兰花荡出了一点门道。她跳下来,跑到“浪木”的一端, 双手撑着木轱辘的一头发力,一下,两下,三下……“浪木”越荡越快,越悠越高。 王兰花觉着差不多了,跑回到原来位置,准备纵身跳到“浪木”上。就在她一脚蹬 地,一脚腾空,即将跃上“浪木”之际,两只胳膊突然像被虎口擒住,紧紧地叼着 动弹不得。 哎呀,疼死我了!王兰花一声惊叫,连痛带吓,瘫倒在地上。 别上!危险!随着一声断喝,王兰花方才看清,擒住她胳膊的不是什么虎口, 是一双铁钳般的大手。 妈呀!谁?王兰花尖叫一声,跳起来要跑。 小王,是我…… 你是谁?……离我远点儿。王兰花惊恐地向后倒退着,不让那人靠前。 吓着你了?那人的声音很耳熟,这会儿细声细气地。我不是坏人,是自己人, 别怕。 王兰花听出来也认出来了,自己人是廉大坡。 你来干什么?深更半夜的。王兰花镇定下来,扑撸扑撸屁股上的土,冷冷道。 我没想要到这儿来。廉大坡说。我都到家了,我妈让我来的,我才来。 你妈?你妈让你来公园干什么?王兰花问。 怕你出事呗!廉大坡一五一十说道。我回到家,我妈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说在你姐家等你呢。我妈又问你干什么去了,咋没一块儿在你姐家?我说你一个 人在公园待着呢。我妈就把我说了。我妈说,天这么晚了,市面上又这么乱,公园 是啥地方?遇上坏人怎么办?婚事成不成,咱说了不算,闺女大老远奔咱来的,可 不敢出点啥事啊…… 你就来了? 我不爱来。廉大坡梗着脖子,说,我妈非让我来! 你为什么不爱来,嗯? 我妈也这么问我。廉大坡说,很悲壮的样子。我不爱低三下四的,人家没看上 你,你还往跟前凑啥劲儿?我脑子慢,但还不是猪脑子,能看出来眉眼高低。 那……你怎么还来了? 我来是来了,没让你知道。廉大坡指着湖对岸那一片园林,说他老早就来了, 从罗锅桥那儿就一直在后面跟着她,一直跟到运动场。 王兰花无声地叹了口气,睨一眼黑暗中这个男人,心想,如果他再年轻几岁, 或者,嘴唇再薄一点儿,该多好? 到运动场了,我也没让你发现。廉大坡继续不打自招。你打秋千、练杠子…… 我都放心。你要走“浪木”,我心就没底了。这东西险着呢。我们基地有个山东兵, 训练时被它撞骨折了,到复员时腿还瘸呢……走“浪木”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 他狠狠踹一脚还在悠荡着的“浪木”说,这原来是海军舰艇兵训练用的,现在怎么 弄到公园里了?伤了人怎么办! 月亮地下,“浪木”不紧不慢,摇摇摆摆,随惯性来回地悠荡,铁架上的锁链 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叫,仿佛抗议廉大坡踹了它。 走,不玩了。廉大坡直筒筒地道,毫无商量余地。我送你回家。 王兰花也不想玩了,深更半夜,和一个老爷们儿在公园呆着,传出去好说不好 听,便跟随他向公园大门走去。 路过公园的花窖时,王兰花闻到一阵淡淡的槐花香。她记得花窖后面是一片槐 树林,那棵老槐树还在吧。王兰花停下来。说她想看一眼那棵老槐树,有年月没看 见它了。 偏偏,廉大坡也说,看看吧,再不看就看不着了。 咋了?王兰花问。 老槐树要死了。廉大坡说,树肚子被虫子掏空了,现在只剩下一层黑树皮,树 叶都掉了。我妈听公园的人说,这几天就要把老树伐了,省得招虫子。 呀,王兰花急了,说,那就更得看看了,说不定已经伐了呢。 老槐树还在,鹤立鸡群地伫立在小树林中央。十年未见,一抱多粗的大树干, 中间部位已被虫子蛀出了一个窟窿,两头透亮,窟窿大得都能钻进去人。高大的树 梢佝偻着,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只是,靠树腰的几根枝条还生着一簇簇青叶儿。 这棵树死不了。王兰花围着老树前后左右看过,断定。 都这样了,还死不了?廉大坡固执道,意即王兰花在说胡话。 俺说死不了肯定死不了。俺们堡子外有一棵老柳树,前些年也是树干被掏空了。 大伙都说树要死了,都等着伐了树,能下来几个好菜墩子。没想到,过了一夏,它 又缓过来了。 廉大坡哼一声,还是不信,只是不公开表示了。 你等着。王兰花很在行地探头向树窟窿里看看,然后偏着身子钻到树洞子里, 伸手摸了摸里面的树皮。大声说,里面是湿的,潮乎乎呢,还有生命力。不信你来 摸! 廉大坡说,不摸我也知道,那是露水。 突然,树洞里的王兰花像鬼掐了似的尖叫起来:妈呀!谁抓俺?啊啊……廉师 傅,廉师傅!快! 廉大坡以为她被树洞里的野猫、黄狼子咬了,忙叫:别动,别动!越动弹你越 疼。等着,我来啦! 廉大坡笨手笨脚拽王兰花的两条腿,想把她从洞子里拖出来。王兰花却叫道, 别拽!抓俺的衣服呢,不能拽。 不让拽,那怎么办?廉大坡急得没法,团团转着,最后竟说,等着啊,我找人 去! 找什么人?真是个死熊窝囊废。王兰花又气又急,嚷道,你从那面钻里面看看 再说嘛! 哎哎。廉大坡这才转到树洞的后面,侧身钻进树洞里,顺着王兰花的衣服后襟 往上摸索,找到了症结——不是野猫黄狼子,一片支棱着的树节,挂住了王兰花的 后大襟。 没啥大事,是树节子刮了。廉大坡一边说,一边抖搂她的后衣襟。树洞里的空 间狭小,不得施展,廉大坡抖了几下也没抖下来,便有些急,让王兰花使劲挣,自 己挣出去。王兰花心疼她的花衣服。家里外头,她就这一件出门穿的褂子,刮破了 怎么办? 俺把褂子脱了,你给俺摘下来。王兰花说着,仰着身子解开了衣服扣。 说时迟那时快,刷!一道闪电般的光柱,从树洞外射进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兴 奋而刺激的呐喊:把他们按住! 捆起来!捆起来! 好家伙,抓了个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