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说吧,这么晚了,你们一男一女在公园鼓捣什么? ……我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怎么送到小树林了,那里僻静是不? 她想看看老槐树。 看老槐树怎么钻到树洞里了,嗯? 我说,老槐树要死了,她说死不了……她就钻树洞了。 她钻就钻了,你钻进去干什么? 她、她让我钻的…… 不要把责任往女方身上推。挺大个老爷们儿,别提上裤子就不认账! 我没提裤子。 你没提裤子,她可脱衣服了。别狡辩了,老实交代,你们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 你说你们啊,干就干呗,还吵吵巴火的,怕别人听不见呀?什么潮了,湿啊, 摸呀……胆儿挺肥啊! 她那是摸树皮,是不是小王?小王,你倒是吱声啊!别让他们一个劲地审我呀 …… 王兰花还能说什么?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她只觉自己简直 屈死了,冤死了,窝囊死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瞧着吧,不出三天,老王 家姑娘在市里公园搞破鞋、被民兵抓着了的消息肯定在村里哄哄得连驴都知道。她 还有脸活,家里人还有脸活吗?可事实上,她啥也没干,连对象都没想和他搞呀。 怎么竟落了这个下场?想到这里,王兰花再也憋不住眼泪了,哇地失声痛哭。 别拿哭吓唬人!你这号货,我们见得多了。老实交代,他是第一次,你是第几 次呀? 她、她大概也是第一次。我们——闭嘴!没问你。把他拖到那边铐起来,等着 明天游街! 游街?我们又不是走资派,我是工人,她是贫下中农,游我们干什么? 你们是走资派的社会基础,是滋生资本主义的温床,是腐蚀剂,是大染缸…… 王兰花绝望了,彻底绝望了。在万念俱灰的极度悲凉中,她发出了撕肝裂胆的 一声哀嚎: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搞对象谈恋爱也犯罪呀?! 少来这套!犯事了都说是谈恋爱。告诉你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别拿我们 基干民兵当猴耍,干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收拾你们这些破鞋烂袜子,一抓一 个准! 小王说得对嘛,我们就是搞对象!马主任介绍——什么马主任驴主任!你当我 们眼瞎呀?搞对象和搞破鞋我们看不出来?我问你,你多大岁数? 我三十二。 她多大? 她十八岁。 你他妈都快赶上她爹了!老牛还想吃嫩草?没办你个强奸幼女罪,算便宜你! 俺们真是谈恋爱,俺表姐介绍俺来的。不信你们问俺表姐!呜呜…… 有完没完了?他搬出个什么马主任,你又搬出来俺表姐。实话告诉你们,搬出 亲爹来也没用。等着明天游街吧!不游游你们这号的,公园里的歪风邪气就打击不 下去…… 到下半夜了,还不见王兰花回来,马翠清觉着不对劲,便叫上当家的,打着手 电筒,到公园里找人。哪儿都找遍了,马翠清嗓子快喊哑了,也没找到王兰花。 这妮子回乡下了?不辞而别?马翠清猜测。 不会吧?当家的说,能不能和咱走两岔了? 两口子又急忙往回找,路过公园大门口,见群专队部办公室亮着灯,屋子里隐 约还有哭嚎声,好像在办案子,走过去趴窗户一看——廉大坡戴着手铐子,跪在地 当央,鸡啄米似的给人磕头;王兰花蜷缩在墙角,披头散发地号啕大哭…… 车间工会马主任可不是好惹的,马翠清一脚踹开群专队办公室的门,冲进去就 问:你们干什么?凭啥抓我们车间工人? 你是谁?见来人气势汹汹,而且事发突然,群专队的人一时愣了神。 廉大坡见了马翠清,抱住她的腿就不撒手。马主任,快救救我们,他们要拉我 们游街! 王兰花看见表姐,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几乎背过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游街?谁敢!马翠清叉着腰板,保持着进攻架势。凭什么呀你们? 你是干什么的?基干民兵们回过神了,纷纷荷枪实弹地围上来。 少他妈来这套!马翠清拔拉开杵到她跟前的枪筒子,冷笑。老娘参加武斗的时 候,你们还是红小兵呢。把家什都给我收起来!告诉你们,这可是我们厂的退伍残 疾军人,脑子受过伤,他要吓出好歹,别说我们厂子跟你们没完! 你们厂子?你是哪个厂的? 红星机床厂。怎么,没听说过?马翠清掏出工作证,拍到桌子上。 她就是马主任!我们车间领导。廉大坡从地上站起来,指着缩在墙角的王兰花, 也是她表姐。 哦,是你呀。基干民兵的头头翻弄着工作证。马翠清……二车间工会主任。好 啊,你来了正好。你们车间职工违反公园的游园规定,半夜三更,在公园里进行违 法活动——违法活动?马翠清莫名其妙,问,他俩的胆儿加一块儿也没兔子胆儿大, 让他们去违法他们也不敢,是偷了还是抢了? 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民兵头头拿起一沓询问笔录,在手里掂掂,说,男的已 经招供了,但交代得不彻底,狡辩说他俩这是第一次。不过也足可以立案了。白纸 黑字,铁证如山,请马主任过目。 马翠清扯过那几张纸,在手里团巴团巴撕个稀巴烂。哼,第一次,可不是第一 次咋的!他俩这是第一次见——姐,他们不讲理!王兰花声泪俱下,抢着说,俺和 大坡正常谈恋爱,处对象,犯哪门子法了?硬说我们搞破鞋,还要游街……你们城 里咋这样啊,不让结婚娶媳妇了? 一丝意外的惊喜在马翠清脸上掠过。难道,让她磨破了嘴皮子都没吐口的王兰 花,和廉大坡在公园关了这一会儿就把事儿定了?坏事变成好事啦!她如释重负地 长出一口气,腰板儿拔得就更直了。听没听见?他们是在合法谈恋爱,正常搞对象, 都、都快结婚办喜事儿了。知道媒人是谁吗?是我! 得理不让人的马翠清随即开始连珠炮似的上纲上线,指责公园群专队搞逼供信、 制造冤假错案、草菅人命、队伍不纯、别有用心、给红色政权抹黑…… 基干民兵知道遇上茬子了,但也不肯甘拜下风承认错误。说,我们不知道他们 是不是搞对象,他俩脑袋上又没贴帖儿。你说你是媒人,能证明他俩,可谁证明你 呢?官凭文书私凭印。对不起,拿他们双方单位的证明信来领人…… 马翠清太了解社会上这些群专队了,都是各工厂抽调来的闲乱杂人——好孩子 谁往庙上舍?基本上都是些混混儿,套上个胳膊箍就人五人六的,跟这些人较不出 真来。便说,不就是要证明信吗?你把他们放了,让他俩分头回去开信。 群专头头不干,说,放了他们,跑了我们上哪儿找人去? 我押在这儿呀!马翠清一屁股坐下来,当起了人质。 廉大坡的证明信开得挺顺利,第二天回厂革委会就开了。王兰花的信却一波三 折。 生产队那里很痛快,王兰花回去编个诳儿跟队长一说,队长就同意了,说,你 直接找会计开吧,戳儿都在他那儿。 到了小队会计那儿,却没那么痛快了。宗海峰问她:走亲戚,开啥证明信?早 先你走多少回也没开过吧? 队长让你开你就开,哪来那么多废话? 王兰花,咱们曾经是同学,既然同学过,我就得对你负责。 你是俺啥人,为俺负责? 既是同学,又是乡亲,可能还沾点青梅竹马吧? 谁和你青梅竹马?想得倒美……麻溜的,俺还等着赶车呢。 王兰花同学,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俺啥也不明白。俺就知道你手里有了点小权,就学会刁难人了! 兰花,我这么做是为了慎重,是为你好。希望你能理解我。 俺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俺!王兰花急了,扯开嗓子嚷起来。表姐马翠清还在盘 龙人民公园当人质押着,廉大坡回工厂开信不知能不能开出来。夜长梦多。宗海峰 这么没完没了地黏糊下去,指不定公园群专那边又要起什么幺蛾子。不能让他再磨 蹭下去,反正也是那么回事了,干脆一遭办完得了。 你不是要刨根问底吗?好,俺满足你。王兰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俺这次走亲 戚相中了一户人家,是城里人,住工厂,是三级工,还是转业兵。俺要和他登记结 婚,城里街道要我一份村里的证明。你就这么写:王兰花,女,十八岁,汉族,共 青团员,家庭成分贫农,初中文化,未婚…… 宗海峰不再吱声了,垂头寻思半天,一把抓过队部桌子上的便签,拧开钢笔帽, 刷刷刷,一气呵成,然后拉开抽屉,取出公章,当!在证明信落款盖了一个鲜红的 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