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书记说”就不好说也不好听了,只能在阴暗角落里流传,这里就不再扩散 了。都是望风扑影的事,没有什么事实依据。厂里人只是看见婚后的王兰花时常往 厂部办公楼上跑,找杜书记办她的“农转非”户口。这件事原是马翠清答应帮她办 的,现在马翠清“下去了”,还病病歪歪的,没法指望。在厂子里王兰花再没别的 认识人,她就盯上杜书记了。杜书记参加过她和廉大坡的婚礼,和她握过手,还是 个大官,不盯他盯谁?而杜书记似乎也愿意被王兰花盯。哪回去都客客气气,给王 兰花沏茶倒水,嘘寒问暖,谈笑风生的,没一点领导架子。王兰花办“农转非”户 口的心切,当时对“乡进城”控制得又十分严格,以她和廉大坡的各方面条件,几 乎是不可能的。杜书记办起来虽然很上心,但也难度颇大。王兰花就不免多跑了几 趟他的办公室。期间,杜书记还用厂里唯一的“北京吉普”拉着王兰花跑了一次乡 下和一趟省城。当然都是办“农转非”。一来二去,“廉大坡的小媳妇进杜书记办 公室像走平道”的议论,就在背地里流传起来。 就在“老战友说”和“小书记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道消息和小道消 息不分高下难见伯仲之际,持不同说法的厂里人却突然集体失语,噤若寒蝉——廉 大坡死了! 廉大坡死于就任厂武装部助理不久后的一次基干民兵训练。 红星机床厂有一支基干民兵连,和平时期主要担负抗洪等突发应急事件的抢险 任务。那时的民兵训练很正规,市武装部有要求,基本上每月一次,每次也基本上 都是“稍息,立正!跑步——走”的训练科目,年年搞月月搞,民兵们就有些懈怠, 疲沓。小青年们宁肯在车间干活,也不愿意像傻帽似的在露天库里跑圈。哪次民兵 训练都离离拉拉不好召集。 廉大坡上任之后,武装部长郑重地和他谈话,责成他把民兵训练好好抓起来, 要像部队那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总之,要有新气象,“招之即来,来之能战”。 新官上任三把火。廉大坡也跃跃欲试,心里憋着一股劲,决心把民兵连训出个样来 给部长看看,给大伙看看,尤其给媳妇看看。但是,怎样才能让民兵连里那些民兵 对训练感兴趣、招之即来呢?廉大坡脑子都想痛了,也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 晚上睡觉,在炕上把王兰花训练成一摊泥后,廉大坡睡不着,翻来覆去合计怎 么训练民兵连。 兰花,问你件事? 嗯,啥事? 你是基干民兵吧? 在村里是,现在俺是逃兵。 说正经事哩。你们基干民兵咋个训练法? 训啥练,猴年马月能打一次靶,就算训练了。 那……平时民兵活动都干啥? 练练队形就解散,打扑克,下棋,走“五道”,还有钻高粱地的。 那不成放羊了?你们愿意集中吗? 咋不愿意?公社食堂伙食好,还给记工分,又自在,都盼着集中呢。 廉大坡就犯愁了。工厂不比农村,让民兵在露天库放羊,谁都能看见,肯定要 挨部长的呲。况且,他还有雄心,军训就要像军训的样子,不能随随便便。一连辗 转反侧好几个晚上,廉大坡总算憋出来一个新的训练方案。 到民兵训练日那天,廉大坡先开了一封厂武装部的介绍信,然后,全副戎装地 出现在训练场上,集合起民兵,站在队列前宣布:同志们,听我口令——向右转! 跑步——走!队伍在露天库转了两圈,直接奔厂区大道,口号连天地跑出了厂大门, 沿着大街,一路前行,一直跑到人民公园门口。廉大坡上前交了介绍信,说明了情 况,把队伍带进公园。 廉大坡把队伍带到公园运动场,在那架浪木的前端站定。同志们,这是浪木, 是海军舰艇兵的训练器材。下放到我们人民公园运动场,体现了毛主席全民皆兵、 准备打仗的战略思想。今天的训练,就是要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实地 演练在对帝修反战争中,部队渡海登陆作战…… 就在廉大坡十分投入地训话时,几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民兵跳上浪木,你争我抢 悠荡起来。悠着悠着,几个人的动作渐趋协调,便一同发力,浪木钟摆似的朝两端 越荡越高,几乎要与廉大坡的身高平行。队列中的女民兵发出了惊呼,廉大坡回头 一看,发现有人不听指挥,擅自动用器械,立即上前阻止。若正常人,肯定会向浪 木的两侧迂回,这样安全些。廉大坡不会脑筋急转弯,转过身迎着浪木直冲过去。 浪木上的家伙们想煞车,哪里煞得住?说时迟那时快,浪木挟巨大的惯性朝迎面而 来的廉大坡头部撞去…… 廉大坡哼都没哼就倒下了。 仍然是脑颅骨骨折,但这回是大面积、粉碎性的,就是说,廉大坡的脑袋被浪 木撞碎了。 王兰花知道信儿,连滚带爬扑到公园运动场时,廉大坡还在原地仰着,一块席 子头遮着他的脸,身上是一套干干净净的草绿色旧军装,扎着军用腰带,脚穿一双 八成新的黄胶鞋……这身装束是早晨王兰花给他拾掇的。临出门时,廉大坡还像出 征的战士那样,一本正经地对王兰花说:等着我胜利的喜讯吧! 王兰花不想活了,不是被女民兵们紧紧抱住,她肯定会一头也撞死在浪木上, 随廉大坡一起去了。 不想活了也得活。廉大坡撇下了七十多岁的妈和王兰花肚子里才三个月的胎儿。 红星机床厂厚葬了因公死亡的廉大坡。厂长出席追悼会,武装部长致悼词,杜 书记主持追悼会。近二百多人到火葬场送别。 善后事宜是铁杆战友于志贤一手帮忙操办的。按照惯例,王兰花顶替廉大坡, 进厂当了工人,被安置在工具车间当保管员。农村户口也不用谁跑了,根据城镇职 工因公死亡其农村配偶的抚恤规定,于志贤在公安局直接就把王兰花的户口办到了 市里。 盘龙人民公园赔偿王兰花五千元钱。毕竟,人是被公园的浪木撞死的,他们难 逃其咎。王兰花死活不要这笔钱,说再穷也不能卖大坡的人命呀。马翠清劝她收下, 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老人和孩子的。还哭天抹泪地说,妹儿呀,都是姐作的孽, 姐把你给坑了…… 在马翠清的陪同下,王兰花到公园领了廉大坡的死亡赔偿金。马翠清帮她把砖 头似的现金往挎包里塞时,公园的领导沉痛地在一旁表态:今后,王兰花同志和我 们公园内部职工家属一样,游园实行长年免票。又说,不算什么待遇,只是我们的 一点心意。 不用了。王兰花木然道。公园这块生死之地,她永远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