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兰花再次走进盘龙市人民公园,是二十多年之后。 还是马翠清撺掇她来的。红星机床厂的下岗职工马翠清不知从哪儿听说,那年 公园小树林的老槐树将要枯死时,市园林处派几个工人来伐它。谁知,没砍下几斧 子,工人的虎口震裂了,痛得叫妈,便改用大锯拉。可是,拉下来的锯末子居然是 红色的。再拉下去,下来的就不是锯末子,而是红鲜鲜的水,像血似的!工人们不 敢再拉,围观的游人们也不让他们再拉了,都说,老槐树活了几百年,这么大的树 龄,估计已经有了灵性,可不敢说伐就给伐了,要遭报应的。那几个工人正好想磨 洋工,就说,谁爱来伐谁伐吧,把家什收拾收拾,装上车走了。园林处也没再派人 来,估计都是怕遭报应。老槐树又一次斧口余生,艰难地活下来。 为防止闹虫子,公园的管理人员用黄泥把老槐树的大树洞堵上了。想不到,转 过年开春,从黄泥缝里钻出来了几簇新叶儿,与残存在树腰枝条上的叶子遥相呼应, 惺惺相惜。几场春雨过后,老槐树枯死的一些枝条上竟也生出来绿意,有了些许活 气。游人一传十十传百,说老槐树显灵了,不但没被虫子蛀死,反而返老还童、枯 木逢春了呢!真应了当年王兰花的断言。这老树,不活则已,一活惊人,没用上十 年八载,竟出落得枝繁叶茂。每逢五黄六月的端午前后,满树的槐花迎风怒放,开 得一塌糊涂。沁人肺腑的花香从公园飘到大街,在红星机床厂都能闻到香味儿,真 神了。于是,就有明白人在老树底下设了香案,摆上供品,引领些善男信女顶礼膜 拜,然后捡些槐花回家熬水喝,据说治好了多年的哮喘和老肺病。 丢拜拜吧。马翠清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拜了它,不仅可以驱邪治病, 而且有求必应,可灵验了!连市里的干部和大款们都去拜,周围老百姓就更甭说了。 初一、十五,外地人也有开车过来还愿、祈福的。就为这棵树,公园的门票涨了50 %,卖到三元钱一张了。听说还要涨,靠这棵树,公园发大财了!咱过去看看吧。 王兰花听了只当耳旁风。老槐树死不了,她早有预料,用不着马翠清告诉。至 于显灵什么的,这些年乡下屯里的没少听说。她村里那棵老柳树都会说话了,风一 刮还能唱歌呢。别说树了,人活到二三百年说不定也会成精,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马翠清那两片嘴,死人都能说活。不叫她这张嘴,王兰花能守二十多年寡?这二十 多年,她和大表姐两家虽没断了走动,但内心里总有一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 怨忿挥之不去,以致结成了疙瘩。现在,别说见着马翠清的面,就是听见她的嗓门, 王兰花的心都翻个儿,做下病了。还想让我陪你逛公园?门儿都没有! 姐,你一个人去吧。王兰花心里哆嗦,嘴上搪塞,我不爱动弹,这几天身上不 得劲儿。 马翠清肉乎乎的巴掌在王兰花脑门上抚了抚,说,身上不自在,更得去拜一拜 了。拜好了,省着花钱买药了;拜不好,说明人们在造谣。说到造谣,马翠清像忽 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妹儿,你听说了吗?1960年盘龙市里凡是吃过那匹老骆 驼肉的人,后来都没得好死。 王兰花一怔,问:谁说的? 还用谁说?马翠清神神道道地摊开巴掌,一个一个数:你家大坡是被公园的浪 木撞死的,对吧?我邻居二彩她爹是在公园人工湖洗野澡淹死的。街西头一个姓毕 的光棍,你知道吧?先是疯了,后来在公园门口被汽车轧死了……这些人当年都吃 过骆驼肉馅饺子,都是横死的。 有这事?王兰花吃惊不小。公园附近死的这几个人,她影影绰绰听说一点,只 是不知道1960年他们也吃过骆驼肉馅的高粱面饺子。 这不明摆着嘛?马翠清神色乖戾,越说越玄。那头老骆驼的阴魂不散,回来抓 他们了!冤有头债有主,谁吃了它的肉,谁用命来偿。我说了,大牲口的肉吃不得, 吃了早晚要找上来的,今生不报来世报,这辈子不报下辈子报…… 王兰花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神儿。这类因果报应、冤冤相报的蹊跷事,她以 前听说过许多,将信将疑,但这件事不同。大坡的死是她的亲身经历,是她刻骨铭 心的痛。怎么和老骆驼扯上了呢?不管有没有这种事,她心里犯硌厌。 所以我说,马翠清继续玄乎,你一定要当回事,想什么法子,也要给大坡解一 解,破一破。豁上三百二百的,我帮你置办点像样的金银财宝,到老槐树底下烧一 烧,求一求,给大坡超度超度。管它灵不灵的,解解心疑也好啊。不冲死人冲活人, 你不是还有廉花吗?咱们都半老不少了,爱怎么报怎么报吧,但千万别报在孩子身 上呀! 马翠清又一次击中了王兰花内心最娇嫩、最脆弱的部位——廉花——她的女儿。 女儿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从小营养不良,长得瘦筋筋的,智力发育也 不好,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在班级始终排在后几名。王兰花觉得是家庭生活困 难拖累的。她一个寡妇拉扯个孩子,还要养活老婆婆,一个月才几十元钱的工资, 哪有余富钱让孩子补课?大坡娘看出了媳妇的难处,小廉花两岁那年,老太太突然 提出在城里住够了,要回河南乡下闺女家住。王兰花怎么劝也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