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苟胜至那趟红差,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城里的人们颇为津津乐道了一阵。 日子一久,也就风过无形。这不,重庆娱乐业最繁荣的金沙岗一带,每临华灯初上, 依旧人来人往,灯红酒绿,一派畸形繁华。 这地界最著名的头数皇后舞厅。 天擦黑,霓虹闪烁的皇后舞厅就开始热闹起来:香车宝马,云裳丽影,勾肩搭 背的男女开始涌入,娇声柔笑中,高跟鞋轻敲着门前的水磨石地面,发出极为清脆 的“可可”声。 好一个充满神秘诱惑的撩人时刻。 就在这时,一辆嘎斯吉普在舞厅门前刹住,车门开处,一个男人走下车来,简 单地给前座的司机交代了几句,就迈步上了皇后舞厅的大理石台阶。借着门前的灯 光,我们看清了这位男子:一身浅灰色质地考究的西装,三接头白色皮鞋,头发一 丝不苟,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可鉴人;亮眼的是,方正的国字脸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玳 瑁眼镜,不但使他那双阴郁的双眼柔和了许多,而且也给他那张原本平庸的脸上平 添了些许书卷之气。 在夜色和灯影的掩护下,谁也没想到,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竟是中央参谋团缉 私专员赖奎龙!“先生,请!”赖奎龙一进门,一个服务生迎了过来,立即笑意盈 盈将他让进舞厅。 赖奎龙微一点头,步入舞厅,在一个幽暗的角落坐了下来。 皇后舞厅仿上海“百乐门”建造,地板为框架式结构,下面用若干汽车弹簧支 撑,即所谓“弹簧地板”。在这样的地板上悠然起舞,颤悠悠,闪摇摇,往往能令 舞客兴奋异常。这里是各色人等的交际欢场:西装革履的洋派人物,长袍马褂的老 派士绅,政客、富贾,黑白两道莫不混杂其中。打扮入时的舞女们穿行于客人之间, 香肩云鬓,霓裳丽影,间或响起一串串银铃似的轻笑。浪浪的,嗲嗲的,飘散着脂 粉的淡香与诱惑。软软的音乐在舞厅里流淌,服务生手托咖啡、洋酒和茶点在客人 中穿行。舞厅顶上的圆形灯球不停旋转,光影斑驳,梦幻而温柔。 赖奎龙轻轻搅动着咖啡,闲适而悠然。 这位黄埔四期生,自学生时代起就是个猎艳高手。自随康泽入驻重庆,时常涉 猎这样的娱乐场所。作为缉私专员,他有个天大的便宜,不但可凭中央缉私室发放 的一张特别“派司”进出影院、戏院等场所一律免票,还可随时以缉毒名义查验一 切可疑人员。这样的地方,于他而言,可谓如鱼得水。 如果说,赖奎龙第一次走进皇后舞厅纯属偶然,而这一次却是刻意而来。 然而,却非为缉毒,而是在等待一个女人的出现:舞厅里的一个歌女,雪儿。 舞女,时称“弹性女郎”,还有个浪漫的谑称:火山上的仙子。一个当红舞女 的收入极高,就连被称为“阿桂姐”的低档舞女,月收入也在一个中级职员工资的 十倍以上。这位叫雪儿的歌女可谓天生丽质,让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赖奎龙第一次 走进这个舞厅,就眼前一亮,一眼相中。但这位雪儿姑娘却与舞厅的众多姐妹格格 不入,只唱歌,不伴舞,竟让我们这位猎艳高手老虎吃天,无处下口,难以一亲芳 泽! 然而,赖奎龙却不缺执着和耐性。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他就 如同蹲伏于草丛中的一匹狼,大瞪着眼睛,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九点整,雪儿一袭白色曳地长裙出现在半圆形的舞台上。 不愧猎艳高手,赖奎龙这厮眼力果然不错,粉红的追光灯下,雪儿姑娘细腰高 挑,亭亭玉立,一头乌黑的秀发顺肩而下有如瀑布飞泻;两道弯弯的眉毛下,一双 杏眼犹如两眼深潭,如梦如幻;脸颊上,两只酒窝有如灌满春酒,让人未饮先醉! 朱唇轻启,柔美的歌声响了起来: 轻风滑过月波, 树梢凝着云朵, 静夜里是谁在唱, 轻轻地,轻轻地, 把这恼人的寂寞敲破? 爱你,你曾说过, 不爱,也是你说, 不管是爱与不爱, 我都将等你,等你, 直到那海枯石烂的一刻…… 嗓音温婉抒情,充满依恋与缱绻,嗲嗲的,带着一丝丝苦涩的甜蜜。首席小提 琴格外卖力,眼睛半闭,像是沉入了梦境。舞池里,红男绿女们缓缓滑动,相互抱 拥,好一个浪漫的柔情时分。 灯光幽暗的角落,赖奎龙对舞女们的邀请一概置之不理,只将一双眼睛盯死了 台上,白色皮鞋随着旋律不停点动,与其说此时他的整个身心都沉入了轻柔的歌声 之中,毋宁说他的整个灵魂早已将台上那个美丽的女人紧紧抱拥!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闯进三条汉子,一屁股坐在了赖奎龙旁边的圆桌旁。几 个家伙一脸通红,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酒气。打头的汉子身穿白湖绸对襟衫,头梳 一匹瓦,几绺稀疏的头发上过发蜡,此时正亮光光趴卧在脑顶上;双眼极细,额头 上一道刀痕,刀条脸上一股狠劲。另两人则是一身黑衫。不需看,就知道是在这地 沓上混世界的烂滚龙,全是些吃铁吐火屙秤砣的人。八成,哥儿仨今儿个不知在哪 地沓发了笔露水财,借着酒劲到这舞厅里玩洋派,寻开心来啦! 果然,白湖绸屁股一沾板凳,唤过服务生,一瞪眼道:“老子今儿也操个洋盘, 来瓶洋酒,叫马,马什么来着?” 服务生一笑:“马爹尼?” 白湖绸打了个酒嗝:“对,就是这马,马什么玩意!” 服务生立马拿来洋酒与酒杯,白湖绸一见,立马大嚷:“小哥,你真他妈小气, 给老子换大杯!” 紧接下来,刚换的三只高脚杯被立即斟满,三个家伙举杯“当”地一碰,一仰 脖子,就一口灌下了喉头。白湖绸一劲嚷嚷:“兄弟,这洋酒咋一股潲水味?” 再接下来就是一阵放肆的大笑,直笑得周围的客人为之侧目。赖奎龙两指头拈 着小匙轻搅着咖啡,不屑地乜了一眼。 在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面前,他可不想随意显露身份。 正这时,歌声停歇,大灯骤亮,舞厅里响起一阵舒缓的掌声。粉红的追光灯下, 雪儿牵动裙裾,颔首致意。 “这个小娘们儿还真他妈不错!”白湖绸扭头一见台上的雪儿,惺忪的醉眼立 即瞪圆,一甩响指,叫过服务生:“小子,去把唱歌的小娘们儿叫来,陪咱哥儿几 位喝一杯!” “先生,雪儿小姐只唱歌,不陪酒!” “怕老子没钱?”白湖绸猥亵一笑,将五块钢洋丢进托盘。 “先生,我说过了,雪儿小姐只唱歌,不陪酒。” “你他妈找抽?”白湖绸从口袋里再次掏出几枚钢洋,当地丢进托盘,“去叫!” 服务生无奈,转身上台,在雪儿的耳边嘀咕了两句。雪儿犹豫了一瞬,在服务 生的引领下款步下台,来到白湖绸身边,一鞠躬,道:“小女子实在不能饮酒,请 先生原谅。” “不肯赏脸?”白湖绸手端酒杯猥亵一笑,“如果我非要你喝呢?” 雪儿不卑不亢,再次一鞠躬:“先生,小女子真不能饮酒,请不要强人所难。” 就在这时,只见白湖绸双眼猛可睁圆,众目睽睽之下竟一把夹住雪儿的颈项, 端起酒杯准备强灌。雪儿满面通红,泪花打闪,犹如一只无助的羊羔浑身直颤。也 不知哪来的力量,娇小的雪儿猛地挣脱开来,突然照准白湖绸就是一记耳光。 一直冷眼旁观的赖奎龙站起身来,这位猎艳高手明白,他的机会来了:英雄救 美,正其时也! 果然,挨了耳光的白湖绸一摸脸颊,龇牙骂了声“小骚货!”就猛扑上前,抡 圆巴掌朝雪儿一掌劈来。然而,就在他扬起胳膊的一瞬,赖奎龙早抢前一步,半空 中一把抓牢了他的手腕,一带一送,白湖绸猛一趔趄,摔倒在地。 “耶,你娃还是个练家子喃?”白湖绸翻身爬起,勃然大怒,朝身后的两个弟 兄一挥手,“整烂就整烂,整烂上万县。兄弟伙,给老子上!” 眼看要出事,舞厅里的看客生怕血溅到身上,立马闪到一边。 闻讯而来的老板娘声带哭腔,尖声大叫:“各位爷,打不得,打不得!” 白湖绸和他的两个弟兄们哪能吞得下这口气,只听嗷的一声怪叫,就朝赖奎龙 猛扑过来。赖奎龙不含糊,一闪身让过白湖绸,脚下一绊,白湖绸收脚不住,一个 踉跄扑出,一头撞翻了圆桌。那两个黑衣汉子更不经打,就在这两个家伙扑来的瞬 间,赖奎龙一矮身形,一个扫堂腿竟将两人同时放翻。白湖绸翻身爬起,额头上的 刀疤黑中泛紫,愣头又往上扑。突然,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一步蹿出,一支硬硬的 枪管抵住了他的后背,贴耳一声低喝:“还他妈胡闹,快滚!”白湖绸一愣,知道 碰上了硬碴,酒醒了一半,扭头一抱拳:“爷,算你狠!”说罢,朝两个黑衣兄弟 伙一挥手,立马脚底板揩油,狼狈而去。 然而,由于舞厅里太黑,竟没人留意到这微妙的一幕。 舞厅里响起一阵叫好与掌声。 雪儿小姐走到赖奎龙面前深深一鞠躬:“先生,谢谢!” 赖奎龙掸了掸西装,颇有风度地点头一笑:“雪儿姑娘,你受惊了!” 自此,赖奎龙成了皇后舞厅的常客,几乎每晚必到。 由于那晚的“英雄救美”,雪儿也渐渐与他熟悉起来,见了总会柔情地微微一 笑。那笑容雪花般轻柔,软软的,如同羽毛从赖奎龙心上拂过,总让他心尖子一颤, 间或还会走下台来,静静地坐在赖奎龙旁边,陪他说说话。雪儿的声音不高,如同 她的歌声,甜甜的,带着女人特有的柔情和磁性,让人缱绻难舍,如饮醪醇。 日子一长,赖奎龙渐渐了解了雪儿的出身与家境:据舞厅里的妈咪和服务生讲, 雪儿的父亲原本是南充乡间的一位塾师,一年前暴病身亡,母亲只好带着她和一个 弟弟到重庆投奔住在临江门的大伯,哪知到临江门一打听,大伯半年前就不知去向。 无奈,一家三口只好在十八梯一间破屋里安顿下来。由于生活窘迫,母亲一急,一 病不起,瘫在了床上。雪儿为了养活弟弟和给母亲治病,经人介绍走进了皇后舞厅。 然而,这雪儿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姑娘,自进舞厅,只唱歌不伴舞。为了不让她的母 亲伤心,每夜十二点,总是会急匆匆回家侍候母亲。作为老牌特务,赖奎龙心机极 深,对欢场中的女人总会多一份戒心,为此,曾专门派出两个特务跟踪。反馈的情 况似乎比打探到的情况更糟:雪儿的家是十八梯半坡上的一处吊脚楼,风一吹,吱 嘎响;瘫在竹床上的老娘病得脱了人形;一个九岁的弟弟倒是无忧无虑,每天早上 总会一蹦一跳地背着书包去储奇门小学读书。化装成收荒烂的特务还亲见雪儿的弟 弟——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从家中拿出几块牙膏皮换了两个铜板,欢天喜地往巷口 边的地摊边买了几枚硬糖。试想,如果雪儿没了这份工作,一家三口岂不顿成饿殍! 一次,雪儿谈起了她的母亲,竟两眼一红,噙满了泪水。然而,这位雪儿姑娘却倔 强而自尊,从不愿接受赖奎龙一个铜板的馈赠,他曾以夜里不安全为由想送她回家, 也被她礼貌地回绝了。这的确是位特立独行的姑娘,雪儿与赖奎龙在欢场里司空见 惯的所有女人都截然不同,就如同《爱莲说》里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 不妖,清新脱俗,美得令人心悸! 人性的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每每望着雪儿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赖奎龙心中总会涌起一阵悲天悯人的柔情。 赖奎龙,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似乎真有些动了真情! 泰戈尔说:动物总是为就近的食物而痛苦,人却为远不可及的事物而悲哀。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凭经验,赖奎龙知道,对于这样的女人,绝不可操之过急。 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不乏耐心。为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他愿意等待。他相信: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水到,自然渠成。等待,如同品尝无糖的咖啡,苦,但 却滴滴香浓,别有情致。 这不,天刚断黑,赖奎龙那辆嘎斯吉普又“吱”地一声,刹在了皇后舞厅的门 口。 赖奎龙跨出车门,在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身边停了下来,掏出钢洋,俯身捧起一 束玫瑰,然后风度翩翩地大步跨进了舞厅。他决定,每天一束玫瑰,他要用一束束 火红的玫瑰叩开雪儿那紧闭的心扉。 第四章 苟胜至那趟红差,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城里的人们颇为津津乐道了一阵。 日子一久,也就风过无形。这不,重庆娱乐业最繁荣的金沙岗一带,每临华灯初上, 依旧人来人往,灯红酒绿,一派畸形繁华。 这地界最著名的头数皇后舞厅。 天擦黑,霓虹闪烁的皇后舞厅就开始热闹起来:香车宝马,云裳丽影,勾肩搭 背的男女开始涌入,娇声柔笑中,高跟鞋轻敲着门前的水磨石地面,发出极为清脆 的“可可”声。 好一个充满神秘诱惑的撩人时刻。 就在这时,一辆嘎斯吉普在舞厅门前刹住,车门开处,一个男人走下车来,简 单地给前座的司机交代了几句,就迈步上了皇后舞厅的大理石台阶。借着门前的灯 光,我们看清了这位男子:一身浅灰色质地考究的西装,三接头白色皮鞋,头发一 丝不苟,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可鉴人;亮眼的是,方正的国字脸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玳 瑁眼镜,不但使他那双阴郁的双眼柔和了许多,而且也给他那张原本平庸的脸上平 添了些许书卷之气。 在夜色和灯影的掩护下,谁也没想到,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竟是中央参谋团缉 私专员赖奎龙!“先生,请!”赖奎龙一进门,一个服务生迎了过来,立即笑意盈 盈将他让进舞厅。 赖奎龙微一点头,步入舞厅,在一个幽暗的角落坐了下来。 皇后舞厅仿上海“百乐门”建造,地板为框架式结构,下面用若干汽车弹簧支 撑,即所谓“弹簧地板”。在这样的地板上悠然起舞,颤悠悠,闪摇摇,往往能令 舞客兴奋异常。这里是各色人等的交际欢场:西装革履的洋派人物,长袍马褂的老 派士绅,政客、富贾,黑白两道莫不混杂其中。打扮入时的舞女们穿行于客人之间, 香肩云鬓,霓裳丽影,间或响起一串串银铃似的轻笑。浪浪的,嗲嗲的,飘散着脂 粉的淡香与诱惑。软软的音乐在舞厅里流淌,服务生手托咖啡、洋酒和茶点在客人 中穿行。舞厅顶上的圆形灯球不停旋转,光影斑驳,梦幻而温柔。 赖奎龙轻轻搅动着咖啡,闲适而悠然。 这位黄埔四期生,自学生时代起就是个猎艳高手。自随康泽入驻重庆,时常涉 猎这样的娱乐场所。作为缉私专员,他有个天大的便宜,不但可凭中央缉私室发放 的一张特别“派司”进出影院、戏院等场所一律免票,还可随时以缉毒名义查验一 切可疑人员。这样的地方,于他而言,可谓如鱼得水。 如果说,赖奎龙第一次走进皇后舞厅纯属偶然,而这一次却是刻意而来。 然而,却非为缉毒,而是在等待一个女人的出现:舞厅里的一个歌女,雪儿。 舞女,时称“弹性女郎”,还有个浪漫的谑称:火山上的仙子。一个当红舞女 的收入极高,就连被称为“阿桂姐”的低档舞女,月收入也在一个中级职员工资的 十倍以上。这位叫雪儿的歌女可谓天生丽质,让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赖奎龙第一次 走进这个舞厅,就眼前一亮,一眼相中。但这位雪儿姑娘却与舞厅的众多姐妹格格 不入,只唱歌,不伴舞,竟让我们这位猎艳高手老虎吃天,无处下口,难以一亲芳 泽! 然而,赖奎龙却不缺执着和耐性。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他就 如同蹲伏于草丛中的一匹狼,大瞪着眼睛,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九点整,雪儿一袭白色曳地长裙出现在半圆形的舞台上。 不愧猎艳高手,赖奎龙这厮眼力果然不错,粉红的追光灯下,雪儿姑娘细腰高 挑,亭亭玉立,一头乌黑的秀发顺肩而下有如瀑布飞泻;两道弯弯的眉毛下,一双 杏眼犹如两眼深潭,如梦如幻;脸颊上,两只酒窝有如灌满春酒,让人未饮先醉! 朱唇轻启,柔美的歌声响了起来: 轻风滑过月波, 树梢凝着云朵, 静夜里是谁在唱, 轻轻地,轻轻地, 把这恼人的寂寞敲破? 爱你,你曾说过, 不爱,也是你说, 不管是爱与不爱, 我都将等你,等你, 直到那海枯石烂的一刻…… 嗓音温婉抒情,充满依恋与缱绻,嗲嗲的,带着一丝丝苦涩的甜蜜。首席小提 琴格外卖力,眼睛半闭,像是沉入了梦境。舞池里,红男绿女们缓缓滑动,相互抱 拥,好一个浪漫的柔情时分。 灯光幽暗的角落,赖奎龙对舞女们的邀请一概置之不理,只将一双眼睛盯死了 台上,白色皮鞋随着旋律不停点动,与其说此时他的整个身心都沉入了轻柔的歌声 之中,毋宁说他的整个灵魂早已将台上那个美丽的女人紧紧抱拥!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闯进三条汉子,一屁股坐在了赖奎龙旁边的圆桌旁。几 个家伙一脸通红,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酒气。打头的汉子身穿白湖绸对襟衫,头梳 一匹瓦,几绺稀疏的头发上过发蜡,此时正亮光光趴卧在脑顶上;双眼极细,额头 上一道刀痕,刀条脸上一股狠劲。另两人则是一身黑衫。不需看,就知道是在这地 沓上混世界的烂滚龙,全是些吃铁吐火屙秤砣的人。八成,哥儿仨今儿个不知在哪 地沓发了笔露水财,借着酒劲到这舞厅里玩洋派,寻开心来啦! 果然,白湖绸屁股一沾板凳,唤过服务生,一瞪眼道:“老子今儿也操个洋盘, 来瓶洋酒,叫马,马什么来着?” 服务生一笑:“马爹尼?” 白湖绸打了个酒嗝:“对,就是这马,马什么玩意!” 服务生立马拿来洋酒与酒杯,白湖绸一见,立马大嚷:“小哥,你真他妈小气, 给老子换大杯!” 紧接下来,刚换的三只高脚杯被立即斟满,三个家伙举杯“当”地一碰,一仰 脖子,就一口灌下了喉头。白湖绸一劲嚷嚷:“兄弟,这洋酒咋一股潲水味?” 再接下来就是一阵放肆的大笑,直笑得周围的客人为之侧目。赖奎龙两指头拈 着小匙轻搅着咖啡,不屑地乜了一眼。 在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面前,他可不想随意显露身份。 正这时,歌声停歇,大灯骤亮,舞厅里响起一阵舒缓的掌声。粉红的追光灯下, 雪儿牵动裙裾,颔首致意。 “这个小娘们儿还真他妈不错!”白湖绸扭头一见台上的雪儿,惺忪的醉眼立 即瞪圆,一甩响指,叫过服务生:“小子,去把唱歌的小娘们儿叫来,陪咱哥儿几 位喝一杯!” “先生,雪儿小姐只唱歌,不陪酒!” “怕老子没钱?”白湖绸猥亵一笑,将五块钢洋丢进托盘。 “先生,我说过了,雪儿小姐只唱歌,不陪酒。” “你他妈找抽?”白湖绸从口袋里再次掏出几枚钢洋,当地丢进托盘,“去叫!” 服务生无奈,转身上台,在雪儿的耳边嘀咕了两句。雪儿犹豫了一瞬,在服务 生的引领下款步下台,来到白湖绸身边,一鞠躬,道:“小女子实在不能饮酒,请 先生原谅。” “不肯赏脸?”白湖绸手端酒杯猥亵一笑,“如果我非要你喝呢?” 雪儿不卑不亢,再次一鞠躬:“先生,小女子真不能饮酒,请不要强人所难。” 就在这时,只见白湖绸双眼猛可睁圆,众目睽睽之下竟一把夹住雪儿的颈项, 端起酒杯准备强灌。雪儿满面通红,泪花打闪,犹如一只无助的羊羔浑身直颤。也 不知哪来的力量,娇小的雪儿猛地挣脱开来,突然照准白湖绸就是一记耳光。 一直冷眼旁观的赖奎龙站起身来,这位猎艳高手明白,他的机会来了:英雄救 美,正其时也! 果然,挨了耳光的白湖绸一摸脸颊,龇牙骂了声“小骚货!”就猛扑上前,抡 圆巴掌朝雪儿一掌劈来。然而,就在他扬起胳膊的一瞬,赖奎龙早抢前一步,半空 中一把抓牢了他的手腕,一带一送,白湖绸猛一趔趄,摔倒在地。 “耶,你娃还是个练家子喃?”白湖绸翻身爬起,勃然大怒,朝身后的两个弟 兄一挥手,“整烂就整烂,整烂上万县。兄弟伙,给老子上!” 眼看要出事,舞厅里的看客生怕血溅到身上,立马闪到一边。 闻讯而来的老板娘声带哭腔,尖声大叫:“各位爷,打不得,打不得!” 白湖绸和他的两个弟兄们哪能吞得下这口气,只听嗷的一声怪叫,就朝赖奎龙 猛扑过来。赖奎龙不含糊,一闪身让过白湖绸,脚下一绊,白湖绸收脚不住,一个 踉跄扑出,一头撞翻了圆桌。那两个黑衣汉子更不经打,就在这两个家伙扑来的瞬 间,赖奎龙一矮身形,一个扫堂腿竟将两人同时放翻。白湖绸翻身爬起,额头上的 刀疤黑中泛紫,愣头又往上扑。突然,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一步蹿出,一支硬硬的 枪管抵住了他的后背,贴耳一声低喝:“还他妈胡闹,快滚!”白湖绸一愣,知道 碰上了硬碴,酒醒了一半,扭头一抱拳:“爷,算你狠!”说罢,朝两个黑衣兄弟 伙一挥手,立马脚底板揩油,狼狈而去。 然而,由于舞厅里太黑,竟没人留意到这微妙的一幕。 舞厅里响起一阵叫好与掌声。 雪儿小姐走到赖奎龙面前深深一鞠躬:“先生,谢谢!” 赖奎龙掸了掸西装,颇有风度地点头一笑:“雪儿姑娘,你受惊了!” 自此,赖奎龙成了皇后舞厅的常客,几乎每晚必到。 由于那晚的“英雄救美”,雪儿也渐渐与他熟悉起来,见了总会柔情地微微一 笑。那笑容雪花般轻柔,软软的,如同羽毛从赖奎龙心上拂过,总让他心尖子一颤, 间或还会走下台来,静静地坐在赖奎龙旁边,陪他说说话。雪儿的声音不高,如同 她的歌声,甜甜的,带着女人特有的柔情和磁性,让人缱绻难舍,如饮醪醇。 日子一长,赖奎龙渐渐了解了雪儿的出身与家境:据舞厅里的妈咪和服务生讲, 雪儿的父亲原本是南充乡间的一位塾师,一年前暴病身亡,母亲只好带着她和一个 弟弟到重庆投奔住在临江门的大伯,哪知到临江门一打听,大伯半年前就不知去向。 无奈,一家三口只好在十八梯一间破屋里安顿下来。由于生活窘迫,母亲一急,一 病不起,瘫在了床上。雪儿为了养活弟弟和给母亲治病,经人介绍走进了皇后舞厅。 然而,这雪儿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姑娘,自进舞厅,只唱歌不伴舞。为了不让她的母 亲伤心,每夜十二点,总是会急匆匆回家侍候母亲。作为老牌特务,赖奎龙心机极 深,对欢场中的女人总会多一份戒心,为此,曾专门派出两个特务跟踪。反馈的情 况似乎比打探到的情况更糟:雪儿的家是十八梯半坡上的一处吊脚楼,风一吹,吱 嘎响;瘫在竹床上的老娘病得脱了人形;一个九岁的弟弟倒是无忧无虑,每天早上 总会一蹦一跳地背着书包去储奇门小学读书。化装成收荒烂的特务还亲见雪儿的弟 弟——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从家中拿出几块牙膏皮换了两个铜板,欢天喜地往巷口 边的地摊边买了几枚硬糖。试想,如果雪儿没了这份工作,一家三口岂不顿成饿殍! 一次,雪儿谈起了她的母亲,竟两眼一红,噙满了泪水。然而,这位雪儿姑娘却倔 强而自尊,从不愿接受赖奎龙一个铜板的馈赠,他曾以夜里不安全为由想送她回家, 也被她礼貌地回绝了。这的确是位特立独行的姑娘,雪儿与赖奎龙在欢场里司空见 惯的所有女人都截然不同,就如同《爱莲说》里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 不妖,清新脱俗,美得令人心悸! 人性的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每每望着雪儿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赖奎龙心中总会涌起一阵悲天悯人的柔情。 赖奎龙,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似乎真有些动了真情! 泰戈尔说:动物总是为就近的食物而痛苦,人却为远不可及的事物而悲哀。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凭经验,赖奎龙知道,对于这样的女人,绝不可操之过急。 我们的这位猎艳高手不乏耐心。为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他愿意等待。他相信: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水到,自然渠成。等待,如同品尝无糖的咖啡,苦,但 却滴滴香浓,别有情致。 这不,天刚断黑,赖奎龙那辆嘎斯吉普又“吱”地一声,刹在了皇后舞厅的门 口。 赖奎龙跨出车门,在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身边停了下来,掏出钢洋,俯身捧起一 束玫瑰,然后风度翩翩地大步跨进了舞厅。他决定,每天一束玫瑰,他要用一束束 火红的玫瑰叩开雪儿那紧闭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