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縯北疆的冬天,那真是嘎嘎冷,尤其是临近年关,飕飕的西北风像刀子似的刮 在人脸上。 张小栓赶着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急驰着,胶皮轱辘在雪地上的吱呀碾轧声和马 蹄得得的踢踏声稍许缓解了一些寒意。 张小栓知道时候还早,他是昨天晚上接到大队书记的命令,要他在天亮前带一 挂马车到公社领取返销粮。那个年代生产队产的粮食,除了少量的给社员留做口粮, 大部分被国家作为征购粮收入国库,当社员断顿的时候,再分批定量从粮库往回拉。 大队书记听到这个消息真是美得找不着北了,这些天他让那些缺粮户闹得饭吃不下, 觉睡不着,只好忍痛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口粮施舍出去,眼看自己也要断顿。为了把 握起见,他派民兵连长张小栓亲自去执行这次任务。要知道全公社二十八个生产大 队,一旦抢不上槽,放了空车可就沾了。其实靠山大队到公社只有五十华里的路程, 马车跑起来也用不了一个时辰,可张小栓是个转业兵,在部队里养成了争强好胜的 性格,尤其是自己这个民兵连长亲自出勤务,总不能落在别的大队的后边,他特意 起了个大早。 马车走了一段的路程,张小栓在车上实在是坐不住了,两只脚冻得像猫咬似的。 他有些后悔,要是穿上靰鞡就好了,这胶皮鞋真是样子货,管看不管用。无奈他放 慢了车的速度,跳下车跺着脚跟着马车小跑起来。 跑着跑着,张小栓猛一抬头,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在前边不远的道边,站着 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他纳闷儿了,这黑咕隆咚的荒郊野外,怎么突然钻出个人来, 这不是活见鬼吗!这要是换成别人早就吓蒙了,可张小栓毕竟有些见识,距离越来 越近,张小栓的眼神一刻也没有游离过。越看越清楚了,是一个瘦弱的女人。 张小栓是一个有主意的人,他想不管是人是鬼,人家主动向你打招呼,总不能 不理不睬。即使是鬼也不要紧,神鬼怕恶人,况且我年轻力壮,五大三粗,有的是 力气,我怕啥呀。正想着马车已经来到女人的跟前,车跑得本来就不快,张小栓喊 了一声“吁”,三匹马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马车停在了女人面前。还没等张小 栓缓过神来,女人先开口了,大哥,我想借你的光儿进城。不知是冻的还是害羞的 缘故,女人语速缓慢略显结巴。张小栓打眼一瞭,眼前这位女子也就二十来岁,高 挑个,长瓜脸,可能是在外边呆久了的缘故,脸冻得像熟透的红苹果,又增添了几 分姿色。本来就是空车,借光坐车只是举手之劳,张小栓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道, 上车吧!女人连说,谢谢……就跨上马车坐在后厢板上。 一起车,张小栓就“驾!驾……”地吆喝着,他恨不得一步跨进城里,三匹马 像放了箭似的跑了起来。张小栓这样赶时间倒不是怕耽误了执勤,而是另有原因。 他方才虽然只瞭了女人一眼,却看到了女人只穿了一身秋衣,连棉袄棉裤都没穿。 这还了得,天亮前这阵子正是鬼龇牙的时候,时间久了不冻死才怪。 别看张小栓血气方刚,却生性腼腆,平时除和自己家人之外,几乎没主动和别 的女人说过话。这工夫马车上平空坐上个女人,张小栓感到特别不自然,自打从女 人上车后他连头都没有回过,恐怕一对眼双方难为情。车上坐的这个女人甭提多高 兴了,当初半夜三更自己走在荒郊野外,恐惧和寒冷像把剑直往心里捅。这会儿好 了,不但有了做伴的,还有了脚力,加快了速度。可是事情总是有利有弊,当时赶 路时浑身关节活动着,产生了一定的热量,稍许抵御了一些风寒。这回可倒好,坐 在马车上不用动弹了,任凭小清雪一个劲儿往身上扑,西北风一个劲儿往怀里钻。 手和脚都冻木了,仿佛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浑身直筛糠。她想跳下车自己继续走 下去也许会好些,可是一转念,就凭现在的状况,连挪恐怕都挪不动了。这时她猛 地发现车上有一个马槽,还有一个装草料的麻袋,突然生起一个念头,何不钻进马 槽里,多少也能挡挡风,于是她离开了后厢板,解开了草料袋子,爬进马槽把草料 袋子拽到自己的身上挡风,可马槽太短,身子是进去了,外边还露着一段腿脚。 离城只有十几里路了,这时天空现出了鱼肚白,眼瞅就放亮了。张小栓起了疑 惑,车上坐着的这个女人,开始还搓手,磕打脚,发出一些声响,这会儿怎么蔫巴 声没动静了。他有些担心是不是从车上颠下去了,要是摔坏了怎么办?他回头往车 厢板望去,这一望不打紧,着实吓出一身冷汗。车上除了马槽和草料袋子外空空如 也,哪还有什么女人啊!他想女人肯定是颠下去了,要不就是活见鬼了。他想颠下 去也很正常,这条路虽然是林业局的运材路,可由于近几年来闹“革命”管护得不 好,砂石路面凹凸不平,车要是跑得快些,颠下去的事时有发生。张小栓也顾不了 许多,连声“吁、吁……”叫停了马车。他往后边的大道上仔细张望了一阵子,见 连个人影都没有,回头看看车上却变了样,原来草料袋子是拴在马槽上边的,现在 怎么跑到下边来了。仔细一看原来马槽里躺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女人,直挺挺躺在 马槽里,脸色煞白连血色都没有了。这回张小栓是真害怕了,凭空车上拉个女死倒, 上哪能说清楚,这分明是犯的枪毙的罪啊! 张小栓想把这个女人放到道边了事,心想反正也不是我害死的,问心无愧。可 是,又一想不对头,这样一来白天被人发现,一追查到自己还是脱不掉干系。张小 栓急中生智,猛然想到前边不远处城关大队有个菜窖,我不如把她扔到菜窖里,她 要是命大,说不定就缓醒过来了,她要是命里该绝,八杆子也联系不到我身上。对, 就这么办!他“驾!驾……”又启动了马车,转眼间到了菜窖旁边,停下了车,也 顾不了许多,麻利地把女人扛到肩上急步向菜窖走去。 到了菜窖,张小栓从肩上放下女人,一看菜窖的气眼开着,冒着白气,仿佛缕 缕炊烟,侧耳一听还有动静,何止是动静,简直是笑语喧哗。原来城关大队是个菜 队,正值年关,大队组织部分社员夜战,修理储藏的蔬菜,准备早晨拉到蔬菜公司 去卖,好给社员分红过年。张小栓一想,我把这个女人交给他们算了。于是他把女 人脚朝下头朝上顺着气眼扔了下去,然后撒腿就跑,赶起马车“驾!驾……”飞驰 而去。 凭空飞来个女死倒儿,把菜窖里的人都造蒙了。年轻人远远地躲着,女青年吓 得哇哇乱叫,一些上了年纪的也都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也难怪,天上掉馅饼的事 光听说过,谁也没见过;可这天上掉死倒的事连听都没听说过,却实实在在见到了。 队长说,到外边瞅瞅怎么回事。回来的人报告,外边一切正常,什么事也没有。殊 不知张小栓和他的马车已经蹿出二里多地了。菜窖里乱套了,人们哪还有心思干活 啊,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死倒。 这个女人自打从气眼中掉下来,砸在白菜堆上,始终没有一点知觉,只是直挺 挺地僵卧着,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无从知晓。在菜窖中干活的也不乏见多识广之人, 队长向他们讨教,一个个把头晃得像拨浪鼓似的,也难怪,谁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啊! 要说还是当领导的队长,处理问题就是果断,当即下命令:小虎子立马到公社报案, 并一再叮嘱王部长家住在公社对门的第二个胡同,把道边的头一家。二迷糊和老山 东保护好现场,不许有一点差错,其他的人回去睡觉。就这样,一个飞来的不速之 客把菜窖里的局给搅散了。 人们劳累了一宿,又困又乏,听到队长的命令,哪还管死倒如何,忽忽拉拉像 潮水般涌出菜窖,迫不及待地向家中奔去。 老山东和二迷糊这工夫心里是酸甜苦辣百味俱全,人家都回家睡觉去了,让他 俩看死倒你说晦气不晦气。可俩人在生产队里干下贱活都习以为常了,倒也没十分 在意。趁队长还没走,老山东请求道,队长,这看死倒也算守夜吧,总得给我们老 哥儿俩弄点酒菜吧?队长一想,按常理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再者说老山东的儿子 是现役军人,听说又提了排长,这点面子总是该给的。于是随口应承道,按老规矩 办,去供销社拿两瓶罐头和一瓶白酒,就说是我让去的,记到生产队的账上。一瓶 白酒两瓶罐头要是现在谁也不会太当回事,可在那个年头就不同了,社员出一天工 才挣几毛钱,得干几天活才能买一瓶罐头,再者说了这些东西也不随便卖,得凭票 供应。二人自觉因祸得福,心里偷偷地乐。 两个人对着酒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了酒,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二迷糊得意 洋洋地道,老哥,你说这俏活怎么就落到咱们哥儿俩身上了,多记工分不说,还闹 了一顿好吃喝。老山东嘴一撇,没好气地发起了牢骚,你还当美差呢!守夜的活是 孝子贤孙干的,这个屯你没看见吗?除了你我两家是外来户,人家都沾亲带故,说 着用手指了指躺在白菜堆上的女人,又接着说,在队长那儿就咱俩配给她当孝子贤 孙。二迷糊自我解嘲道,咱们不会把她当成活人吗?要我看那可是个大姑娘啊,瞅 上一眼都鲜亮。老山东说,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要真是个大姑娘,能轮到你 和我,还不够队长自个忙活的呢!说着说着两个人舌头大了,一瓶酒还没喝光便呼 呼地昏睡过去了。那时卖的都是用糠麸和橡子烧的劣质酒,贼上头。两个人平时极 少有机会捞着酒喝,酒量又小,加上干了大半宿的活,又困又乏,不醉才怪呢! 两个守夜人进了梦乡,这女人却呼的一下子从白菜堆上坐了起来,她用手抹撒 抹撒眼睛,心想不对劲儿啊,方才我是坐在马车上……原来这女人并非真死了,而 是冻僵了,一时过去了。张小栓当时既害怕担责任,又感到羞怯尴尬,根本没有详 细观察。扔到菜窖后,人们根本不可能往活人身上想,断定是死倒无疑。其实也是 歪打正着,那时室外的温度是零下四十多度,而菜窖里是零度左右,经过在菜窖里 缓醒半个来时辰,这女人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