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人慢慢地挪腾起来,打眼一扫,原来这是个菜窖,规模有三间房子大小,四 周的架子上摆满了白菜、萝卜和各类新鲜蔬菜。她心想这肯定是哪个生产队的菜窖, 谁家的菜窖能这么大。她环视了一周找到了菜窖门,正想夺门而出,发现两个半大 老头歪在门口,呼呼大睡,旁边的菜架子上还挂着一件棉军大衣。女人对这件棉军 大衣产生了兴趣,这一路把她冻得死去活来,这棉大衣无疑是雪中送炭。她轻轻地 把它从架子上取下来,十分爱惜地披在身上,嗬!又暖和又潇洒,惬意极了。她本 想和主人打声招呼,看看两人睡得如此香甜,不忍心打扰。再者说了,不认不识的, 人家要是不借怎么办。又一想,我先穿着应应急,过后加倍感谢就是了。于是女人 穿着军大衣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菜窖。殊不知女人真要把两人唤醒,不吓死他俩才怪。 女人一出菜窖就飞奔起来,其实城关大队离镇上只有五六里路,就是正常走天 亮前也能赶到镇里,但是不行,女人心里有事。原来,昨天半夜时分,女人突然做 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同胞妹妹小玲,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浑身血肉模糊地扑进她 的怀里哀嚎道,姐姐,你可要给我报仇啊!她刚想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转眼工 夫妹妹踪影皆无。她从梦中惊醒,一骨碌从炕上翻身跃起,冲出青年点,向家中奔 来,于是发生了上面的情景。 原来这个女人叫朱小翠,是镇里的下乡知识青年,她父亲是镇中学的校长,在 赵尚志的抗联三军当过文化教员,在艰苦的战争岁月里留下了道道伤痕,“文革” 初期被红卫兵打成了“走资派”,被百般折磨致死。她母亲是学校的俄语老师,红 卫兵抄家时发现了几封来自列宁格勒一个中学的俄文信笺,便诬她母亲为苏联间谍, 以苏修特务的罪名抓进“牛棚”。夫妻两个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女儿小翠,小女 儿小玲,今年十九岁了,长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爹惨死,母被抓,姐儿俩每天 以泪洗面,相依为命。这时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姐儿俩又都是应届毕业生, 按当时的政策两人必须下一个,姐姐小翠主动去了青年点,妹妹小玲留在了家里。 这样凄惨的家庭,小翠本来就不放心妹妹,又做了这么一个噩梦,她岂能不心急如 焚? 天刚放亮,朱小翠赶到了家,这是一幢建在学校院内的普通连脊红砖房,没有 围墙,各家用木棍篱笆间隔着,形成一个个小院儿。朱小翠家紧把东头。朱小翠走 到自家一看,大门敞开着,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妹妹向来胆小,是不会忘记晚上 关门落锁的,再和那奇怪的噩梦一联系,觉得不是好兆头。一走进院里,房门也是 虚掩的,进屋一看屋里乱糟糟一片,空无一人。心想这也不是妹妹的习惯啊!她顿 时傻眼了,吓得浑身直打颤,急忙把“借”来的军大衣很在意地挂在了墙上,然后 随手抹抹汗,发现脑瓜门子火炭般热,两条腿也软绵绵的,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一 头栽在炕上,便昏睡过去了。经过这一宿非人的折磨,朱小翠即或是块铁恐怕也被 化得差不多了。事情的原委还要从小翠下乡后说起。那时家里只剩小玲一个人支撑 局面。这之前她在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现在每天要给母亲送三顿饭。尤其 是看到母亲被体罚凌辱的场面更使她痛不欲生。可是她作为一个“走资派”的狗崽 子又有什么办法。她总忘不了父亲戴着一米多高的用钢筋糊成的高帽,脖子上挂着 装满泔水的“喂得罗”,一瘸一拐地转着圈在学校的操场上游街,所谓向红卫兵小 将谢罪。母亲本来是高度近视,眼镜早已被造反派当成奢侈的装饰品砸碎,像瞎子 一样每天被造反派驱使着,耍弄着。直到有一天父亲向造反派高喊道,我这个老共 产党员,日本鬼子什么酷刑我没受过,我怕过什么,但我接受不了我的同志和我的 学生对我的体罚和凌辱,于是撞墙自尽,含恨而死。小玲悲愤欲绝,她本想也一死 了之随父亲而去,可她还有可怜的母亲,她不想在母亲的心上再撒一把盐,她要坚 持活下去,直到母亲“解放”的那一天。 小玲的想法太天真了,那是什么年代啊!到处都是“打、砸、抢、抓”,好人 几乎没有藏身之地,你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又是弱小女子,想要幸免简直是 天方夜谭,况且正有一只魔爪已经向她头上罩来。伸出这只魔爪的不是别人,就是 镇中学驻校工宣队长、校革委会主任金利。那时学校掌权的就是工宣队,说是领导 “斗、批、改”,其实就是掌管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的生杀予夺大权,把他们的祖师 爷王洪文的那一套贯彻得淋漓尽致。这个金利原来是镇上农具厂的一个油漆工,歪 嘴邪眼,是个典型的孬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地痞无赖,坑、蒙、拐、骗啥事都 干,在厂子里经常违反厂纪厂规,挨批评受教育是家常便饭,还受过开除留用的处 分。“文革”开始时,他第一个揭竿“起义”,先造了反,把书记和厂长揪了出来 打成了“走资派”,随后又加上了“叛徒”、“特务”等罪名。他经常叫书记和厂 长站在烈日下曝晒,美其名曰:在烈火中永生;让他们站在暴雨下挨淋,美其名曰 :经受战斗的洗礼。在他残酷折磨下,二位领导一位致残,一位含冤而死。镇上要 往学校派工宣队时,谁都不愿去,说学校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不好管。镇上的 造反派头头说,让金利去,那小子鬼点子多。就这样他当了镇中学的工宣队长。 当上镇中学工宣队长的金利,顿时神气十足。原本学校是“三结合”的领导班 子,他当了革委会主任之后,来了个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成了这所中学名 副其实的土皇帝。今天抓这个,明天斗那个,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学校的教职员 工被他关进“牛棚”三分之一,剩下的每天胆战心惊,人人自危,说不定哪天就被 打成“地、富、反、坏、右”,真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是一所初级中学, 学生年纪小,缺少对事物的分析判断能力,他又打着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旗号, 极具迷惑力,就由着他在前边摇旗呐喊,一群学生在后边屁颠屁颠地跟着起哄、为 非作歹,学校简直成了狩猎场。 金利这个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上,大权在握,吆五喝六,胡作非为。自己 私下不免偷偷地乐,心想我也会有今天,昨天的下三滥今儿个会心满意得、踌躇满 志。偶尔静下来一想,又有一点不满足,那就是越来越觉得妻子汪惠和他不般配。 按理说汪惠和他同龄,虽然黄脸疏发,齜着两颗大暴牙,但和他歪嘴邪眼相比实在 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可现在他地位变了,是镇中学革委会的大主任,于是他癞 蛤蟆想吃天鹅肉,萌生了寻花问柳的恶念。他先是在学校女教师中打主意,学校职 工中不乏妙龄女子,令他馋涎欲滴。但是转念一想不妥,这些女教师都是大学毕业 生,根本不认他这盘菜,平时连眼皮都不瞭他一下,找她们开会或谈话,迫于政治 压力,一个个对他敬而远之,就知道念毛主席语录。说句不中听的话,根本不屌他。 也难怪,谁肯把鲜花插到牛粪上?学校的那些女孩子更不可奢望,学校早就停课闹 革命了,那些安分守己的学生早已不来学校了,在家做起了逍遥派。来学校“闹革 命”的女孩子比男学生都野,属于响当当的造反派,谁看得上他这个歪嘴黑狗,想 沾点腥比登天还难,搞不好就得戴上坏分子的帽子,那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正在金利一筹莫展的时候,小玲出现在他的眼前。金利顿时眼前一亮,心想这 不是现成的猎物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一天下班后,小玲去给母亲送饭,碰巧赶上金利在“牛棚”声嘶力竭地 给这些“牛鬼蛇神”训话。小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奈 硬着头皮走进“牛棚”,轻轻地把饭盒放到妈妈的面前,然后折转身轻轻地退出了 “牛棚”。这时金利暂停了歇斯底里般的嚎叫,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在小玲身上打转。 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美貌的女孩子:修长的身段、典型的瓜子脸、脸颊白 里透红、两只眼睛如点漆、炯炯有神,一对长睫毛随着眼睛的转动忽闪着。他心里 琢磨着,这真是绝色女子,西施再世,这工夫他哪还有心思训什么话啊,满脑子装 的都是小玲,像万花筒似的在他眼前展现。他恨不得立即将小玲拿下,任凭他随心 所欲。可金利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莽汉,他是一个满脑子跑坏主意的人。他反复琢磨 了一下,小玲这个姑娘出身于“臭老九”家庭,又有一个死硬的反革命老子,他是 不会轻易得手的。他又眨巴眨巴那对邪眼,心想,有了!她现在孤儿寡母,她母亲 这张牌又紧紧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恩威并举,软硬兼施,不怕她不就范。 第二天金利便带领两个造反派来到了朱小玲上班的公社木器厂,和木器厂的造 反派头头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道出了来意:朱小玲的母亲是苏修特务,朱小玲是 她母亲传递情报的交通员,要带回学校批斗。那个年头到哪个单位揪个人像吃家常 便饭一样简单,更何况朱小玲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又被说成牵扯到苏修特 务的案件,木器厂立马放行。 朱小玲被带到学校的办公室,两只眼睛湿润了,她强忍住没让两行泪水流下来。 原来这就是她爸爸的办公室,此时金利已经坐到转椅上,乜斜着一对邪眼在那里 “吞云吐雾”,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这时小玲只是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羔 羊,无所适从,尴尬地站在那里。金利把小玲上上下下贪婪地看了个够,开始顺嘴 胡嘞嘞:你妈已经交代,说你是为她传递情报的交通员,你要老老实实交代犯罪事 实。对这样的谎言小玲连奔儿都没打,便回道,我妈根本就不是苏修特务,我也不 是什么交通员。金利声色俱厉道,还敢狡辩,那封密信铁证如山!小玲哭笑不得, 据理力争道,那只不过是我妈在列宁格勒读书时的一位同学——伊凡诺娃阿姨写给 我妈的一封平安信,学过俄文的人都能看明白。金利忽地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桌子, 代替了惊堂木,破着嗓子喊道,骗谁?骗鬼啊!我都看了几遍了,都是暗语密码, 不是情报是什么?小玲真的失望了,这不是对牛弹琴吗?他连一个俄文字母都不认 识……于是无可奈何道,那你随便吧!金利也想,这样僵持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又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你先回家去反省,每天早、午、晚三次到我这儿候审。 小玲仿佛受了大赦,扭头离开了办公室。 中午再审,几乎是早晨戏的翻版,无非是金利嚎的声更大些,小玲不容置疑的 回答更坚定些。金利想自己猜测的不错,这丫头不能强攻,只能智取,于是草草收 场,把一切功夫下到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