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会长看完信不由一愣,这是什么人写的?成衣匠老袁一向胆小怕事,借给他 胆子他也不敢如此猖狂。莫非是有人在老袁不知道的情况下成心挑事?莫非有黑道 朋友插手?他觉得这都不太可能。他问接信的门房:“这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门房说:“是个年轻人,穿一身黑色裤褂,浱头挺大的,说话毫不客气。” 王会长问:“他都说什么了?” “挺难听的,会长你别问了,免得生气。” “说!他到底说什么了?”王会长有些不悦。 “他,他……”门房不得不说,“他说你家那,那,那个王八头有俩老婆还不 够用,还要娶个大姑娘,想死自个勒上好了,省得多留一个寡妇。” 王会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骂道:“哪来的混账王八羔子,老子就是要娶媳 妇,娶她三个四个的,我看他谁敢拦挡!” “别生气,别生气,会长,这种小人捅尿窝窝,别上他的当伤了身子。” 他思索片刻,决定快刀斩乱麻,尽早把菊花娶过来,以免夜长梦多事情生变。 他招呼跑腿儿的外柜张三儿,命他立即准备过大礼。 按照当地的习俗,办喜事有个约定俗成的套路,通过批八字的算命先生根据生 日、时辰、属相等合婚后,认为婚姻成立,便开始一步一步地操办。主要项目是三 次过彩礼,分为小礼、中礼、大礼,礼品一次比一次贵重,举动一次比一次隆重。 有钱人家过大礼甚至出动大队人马,抬着绫罗绸缎,全猪全羊。不论送什么东西, 都是双份,不许有单数,吹吹打打招摇过市,大摆筵席。王会长通过当巡警的朋友 查户口,看户口本的同时问明白了菊花的生日时辰。所以合婚这道手续他是偷着进 行的。两次送彩礼他也没敢张扬,原本他想在过大礼时把动静闹大些。可现在他改 变了主意,不想大操大办了,想给反对自己的人来个措手不及。他对张三儿说: “派几个人把礼物送过去,不用费话,速去速回。今天是五月初四,明天是端午节, 不用看皇历就算是黄道吉日,跟美食居大饭店打个招呼,叫他们摆十张桌子,正当 午时开始典礼,请父母官讲话,说个三言五语的就开席!” 张三儿在办事上很有才干,可是他有些犯难了。抓挠着瓜皮小帽下面的头皮说 :“会长,这样太忙叨了,怕办不好。” “办什么样算什么样,没好不好的。” “那,客人怎么请,发不发帖子?” 是啊,发不发帖子?照实说应该发,可是过节了,叫石印局印几十张帖子难不 难呢?难是难,不过能做到。但是发帖子就得在今晚之前送出去,这就有可能宣扬 给不该知道的人。他当机立断说:“不发,明天你跑一跑,请县长、警长、商会会 长、驻军长官,还有平时与咱们来往密切的朋友,如果凑不上十张桌子,就叫你的 家人、亲戚朋友都过来。” “还有呢,现在办喜事都讲究大办三天……” “一天,咱们就办一天。” “一天!”张三儿卡巴卡巴三角眼,“明天就是正日子啦?” “不错!” “花轿呢,接亲总不能坐马车吧?” “那就租赁两顶花轿。” “雇不雇吹鼓手?” “不,有个鸣锣开道的就行了!” 王会长已经娶过两房夫人了,那都是别人替他张罗的。这次匆忙上阵他感到不 安,有些不祥之兆。他想一蹴而就走走过场,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他有些着急, 不耐烦了,接着说:“行了,你看着办吧,一切从简,越快越好。” 第三次过大礼张三儿没亲自来。他打发在江边的楞场上干活儿的四个工友把准 备好的东西送到袁家成衣铺,并叮嘱他们:“什么都不用说,放下就回来。” 马鹏程跟老泰山商量完对付王把头的办法,老丈母娘留下初次上门的女婿正在 吃饭,门开处进来四个人,抬着两个油漆箱柜,不知里边装的是何物。 马旗官怒问:“谁让你们送来的?” 其中的一个工友说:“是我们的东家王总经理打发张掌柜的分派我们来的。” 菊花在一旁接茬儿问:“不就是张三儿吗?” “张三儿”这个词汇有必要解释一下:早年在这一带乡下人的语言文化中,有 许多属于他们自己的习惯用法,如野兔叫做“跳猫”或“山跳儿”,蛇叫做“长虫”, 暗娼叫做“野鸡”,离婚叫做“打罢刀”,而“张三儿”就是狼。有句俗语说“张 三儿不吃死人,是活人惯的”,可见“张三儿”这个诨号的贬义性。 那个工友回答说,“是,正是他老人家指派我们来的。” “拿回去!”马鹏程说,“连案子上这些东西通通抬走,给你们的王总经理做 装老衣裳去!” 老成衣匠说:“还愣着干什么,都拿走哇!” 还是那个工友点头哈腰小心地说:“老总,袁掌柜的,原谅我们吧,我们哥儿 四个都是端人家饭碗的,为了一家老小,哪个敢不听话呀。对不起了,老总,老人 家,我们得回去交差啦!” 说罢,四个工友鱼贯走出门去,像逃避灾祸似的放开腿跑了。 屋里的四口人相互望了望,不同程度地感到事情正在变得严重,不由更加焦灼 不安起来。老成衣匠紧张地说:“坏了,王把头这么急着连续不断送完三次彩礼, 显见是要逼着拜堂成亲,咱们咋办?” 老太太着急上火恓恓惶惶地说:“老头子,你带着丫头下屯去吧,到西北河那 边躲一躲再说。 菊花哭着说:“马哥,你把我带到你们军营去吧,这个家我是呆不得啦!” 马鹏程支着二郎腿,稳坐在靠墙的小圆凳上,咬着下嘴唇,眼睛深邃地看着菊 花,沉静中显出一股将帅之气。 菊花说:“唉呀,你倒说话呀!” 马鹏程把两只脚放在地上,欠身站起来,抓起了大盖军官帽却没有往头上戴。 “你别走,到底怎么办啊?”菊花急得抓住了他的衣襟。 “别着急,”马鹏程说,“我有个想法。不过我得先请示我们团长,没有他的 批准,这件事办不成。” “你想怎么办?”菊花迫不及待地问。 “说说吧,”老爹说,“咱们在家里先商量一下,” 马鹏程说:“爹,妈,这件事也必须与你们商量,只要你们也包括菊花同意, 事情就好办了。” “别绕圈子,马哥,快说吧。”菊花着急地催促他。 马鹏程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和喜色,深沉地看了菊花一眼,叫了一声:“爹,妈,” 然后说,“我想抢先和菊花拜堂成亲!” 老爹一拍裁剪用的桌案:“好,这正是我想过的!” 老太太喜色和笑容升上了脸颊,说:“是个好主意,我同意啦。” 菊花低下头,把脸转了过去。老太太问:“菊花,你说呢?” 菊花的后脖颈都红了:“我说啥,我啥也不说!” 马鹏程说:“菊花妹妹,你若是不同意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菊花急了:“我没说不同意嘛!” 老爹说:“好了,好了,就这么办,鹏程,天不早了,你赶紧回队上去,跟长 官求个情,咱要借重他的力量,请他无论如何帮咱一把。” 马鹏程把军官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向岳父岳母敬礼。小伙子英俊,帅气, 不愧是个行进在全团军列最前头的掌旗官。 天黑了。那时的小镇没有电灯,只有江沿儿和一条南北大街上有几盏煤油路灯。 灯杆上的方形玻璃罩子有个遮风挡雨又能透气的铁皮盖儿,灯光昏暗,像幽灵举着 一星鬼火。街上连一个人都没有。马鹏程头发茬子发奓,手枪顶上子弹握在手里, 着急忙慌地回到军营见到马团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马团长笑眯眯地听完,说: “妈个巴子的,你小子又是马后炮,人家王会长邀请我明天正午前去赴宴,说要迎 娶第三房姨太。他迎娶的是谁?显然不是别人!你要是事先告诉我,我也有话好说, 可这会儿我不光是答应他去赴宴还要替他美言几句,你说,这不叫我为难嘛,我说 什么?” 旗官听了这话,开头有些着急,暗想这事真的不好办了,自己把事情耽误了, 抢前结婚的事本该早些跟团长说明白。可是自己不是也没想到嘛,这个主意是临时 逼出来的。焦急中他观察团长的脸色,老头子显见又过足了鸦片烟瘾,浮肿,青白, 呈现明显中毒症状的脸上隐现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联想起他说要把动静闹大点 儿的话,意识到老头子言不由衷,他肚子里装着另外的谋略。 想着,他屈膝跪地,说:“干爹,你老人家救救我和菊花吧!王会长那个王八 蛋不是个东西,他是个汉奸,日本人的走狗,拿日本人的银票掠夺咱中国的大木头, 就算我和菊花的事不值一提,他王会长认贼作父,卖国投敌,您老人家怎能容忍啊?!” “起来吧!” 马鹏程没动,继续说:“干爹,我的亲爹,你老人家雄才大略,一定能想出来 好办法!” “办法倒有,好不好,走着瞧吧!” 马旗官大喜,犹如抓到了救星,爬到跟前扶着老头子膝盖向他怀里磕头,仿佛 害怕磕下去的头弄丢了。老头子摸着他的脑袋像摸抚小孩子似的说:“起来,起来, 这像什么话,你是掌旗官,要有个军人气概嘛!” 小伙子站立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团长说:“回去睡觉,好好歇歇,明天 咱们带警卫排去参加婚礼,向王大会长表示祝贺!” “我也去吗?” “当然去了,你是掌旗官,是我军的形象表率,再说了,这出戏你是主角,没 有主角怎么唱得下来呀?” “好,我换一身新军装!” “不,要换便衣,穿一身好行头,像新郎倌一样披红戴花,还有,把轿夫都换 成咱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