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亲队伍外加看热闹的人们,在小镇狭窄的沙土街道上行进。大喇叭小喇叭 “吱吱哇哇”,鼓声“咚咕隆咚”,再加上镲子、铜锣,一路上鼓乐声震耳欲聋, 人声鼎沸,尘土飞扬。 “来啦,来啦!” 美食居门口有人大喊大叫,大厅里的人有一半蜂拥而出,剩下些自认有身份的 人没动,但也都在向窗外张望。 这时鞭炮齐鸣,登时硝烟弥漫,火药味直打鼻子。张三儿两条小短腿紧着捯动 跑到轿前,破锣嗓子高喊:“落轿,落轿,落轿啦!” 两顶花轿同时轻轻落地。轿夫并非训练有素,但也知道前头压低轿杠,后头稍 稍抬起,轿门前倾,新郎首先走下轿来。他已预料到这个婚礼将有些麻烦,但他不 认为会闹到不可收拾——新娘已经上轿并抬到了堂前,再怎么闹,宾客百众的也扭 转不了大局。他做好了准备,脸上挂着佯装出来的笑容,心里却被丝丝不安搅得烦 乱不宁。 新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轿门,两个年轻女子上前搀扶。谁也没料到菊花故伎 重演,她轻轻拉下盖头,大眼睛环视着周围的宾客,沉思冷静中透出一丝忧郁。她 不再是个十八岁的学生娃似的柔弱女孩,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成熟多了,稳重且 坚决,她要为自己的婚姻自由而抗争。 她仰起头,举手挥动着红盖头。这举动反常,人们惊呆了,锣鼓喇叭早已停歇, 偌大的人群忽然变得静悄悄的,人人都在等待着下面将发生什么。 “乡亲们,宾客们……”她冷静得让人感到不安,“你们看看这个要当我的新 郎倌的人,他……”她的冷静不能再继续,眼睛湿了,悲伤夹着愤怒,“他凭什么 非要我嫁给他不可,凭什么?” 头戴插着两片金叶子的黑色礼帽,十字披红。胸前一朵大红花的新郎如芒刺在 背,但他并不羞愧。在他来说花钱娶媳妇天经地义,他硬撑着,不发一言,故做旁 若无人。 宾客们像在接亲的门前一样,欣赏、观察、比较、端详着这对新人,新娘正当 妙龄,青春焕发,光彩照人;新郎宛如霜打的茄子,晒蔫的老黄瓜,脸上的红润是 画上去的,皱纹用再多的雪花膏也填不平。人们想入非非地设想他们不和谐的洞房 活动,为这老汉娶少妻的婚姻设计种种结局。有的过路人念秧说:“老汉娶少妻, 早晚是人家的。”被请来参加婚礼的县长是张大帅的同乡,一个接近六十岁的小老 头儿,也是张口闭口“妈啦巴子”。此刻他同样有些吃惊:咋回事儿,妈啦巴子的 王会长找啥样的不好,咋找来这样一个破马张飞的丫头蛋子?胆子不小哇! 两顶轿的轿夫们笑着鼓掌,七嘴八舌地大声回应新娘,嘲笑,起哄新郎:“凭 他有钱吊子,哈哈哈,还有日本鬼子的银票!” “还有脸上的核桃皮!” “哈哈哈,哈哈!” 气急的张三儿怒气冲冲地呵斥:“滚,把轿子抬走!” 一个轿夫双手叉腰站在他身前,顶撞道:“你算个老几,跑这儿来发号施令!” 另一个轿夫大声说:“癞蛤蟆跳脚面子上来啦,不咬人硌厌人!” 张三儿气得大眼珠子像庙门前的石头狮子,跳着小短腿儿骂:“臭抬轿的,想 造反吗?” “闭嘴,妈啦巴子的,听新娘说话!”这个压低的斥责声尽管有一股大烟味儿, 但却有足够的分量,连县长都敬畏他三分。张三儿吓了一跳,不敢回嘴。那轿夫年 轻任性,上前捏住张三儿的耳朵,将他拉到一旁,“乒乓”左右开弓,抡了他两记 耳光。 新娘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我郑重宣布,我不能跟这个与我爹年龄相仿 的人结婚,我的未婚夫不是他,是,是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马鹏程。”说到这里, 她掀起红顶轿的刺绣轿帘说,“出来吧,给宾客和乡亲们看看!” 红顶花轿的轿帘一掀,一个手脚灵敏的年轻人跳了出来。他双手抱拳向周围惊 呆的人们施礼。人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简直被吓傻了,不理解这事是怎么发 生的。人们下意识地或说是本能地仔细打量这个突然现身的年轻人,只见他大高个, 身材笔挺,四肢匀称,相貌端正,团脸,厚嘴唇,大眼睛闪闪发亮似笑非笑。青缎 子长袍,深灰色礼帽檐上别着一朵尖瓣带豁牙儿的大丽花,跟真花一样水灵,几乎 可以以假乱真。小伙子机敏、干练,身上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武之气。 有人缓过神来了,为那个花钱娶媳妇的自命新郎“喊冤”说:“完了,完了, 这一比不是要人命嘛,瞧瞧人家这小伙儿溜光水滑的;瞧他王会长的脸皮比卵子皮 还剌巴!” 另一个人接腔说:“可不是咋的,看他那厚眼皮,像棉被盖住了眼睛!” 县长睁大眼睛,暗骂,妈啦巴子的,哪儿来这么个不招摇性的愣头青? 张三儿挨了两记耳光,怒不可遏,他打不过那轿夫,呼叫高警长:“打人啦, 警长,快来抓住他!” 高警长带着两个弟兄过来弹压,抓住那轿夫的胳膊,想扭过去制服他,不料那 轿夫竟是个练过武功的,膂力过人,一甩胳膊,两个警察竟被他甩了个趔趄,差点 没摔倒。警长掏出枪来:“不许动,举起手来!”那轿夫毫不在乎他的威胁,说: “警长,你敢在人群中开枪吗?”说着敞开轿夫的号衣,亮出胸口,“你往这儿打, 开枪呀!” 警长一眼看见轿夫的衣襟下露出一支匣子枪,他一愣,发现周围有好几个年轻 轿夫把他围上了。他立刻换成一副笑脸,讨好地说:“小兄弟,别闹了,快把衣服 扣子系好,我知道你们是谁的人了!” 此时的会长大把头已听不见人们的起哄,自己的新媳妇花轿里竟然跳出来一个 小伙子,这太出乎他的想象了,给他的打击和侮辱是毁灭性的。他怒火冲上顶门, 刹那间几乎背过气去,眼睛直瞪瞪的半晌才大叫一声:“我要杀人!” 那小伙儿没理他,平静地微笑着向人群介绍自己:“在下马鹏程,早就与袁菊 花定有婚约,因有人强娶我的未婚妻,她不愿意嫁给他,特意邀请我来说明情况… …” 张三怒吼:“混蛋,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王会长大吵大叫:“我要控告,警察,抓住这小子!” 果然有两个警察不知好歹,上前扭住了马鹏程的胳膊。掌旗官虽然相貌英武, 但他毕竟是个仪仗兵,知识分子,撕撕巴巴地摆脱不了对方。这时又有两个警察端 着枪奔过来了。 眼看着干儿子要吃亏,马团长眼珠子一瞪,一甩脸发出了无声的命令。呼啦一 下子,有穿轿夫号衣的,有穿军服的,十多个年轻力壮的人每人一把短枪把四个警 察围上了。眨眼之间警察手里的枪全被下了。这工夫小老头儿县长恍然明白了,原 来这个溜光水滑的小伙子是马团长的人,不禁心里嘀咕:马团长,你他妈啦巴子的 不事先告诉我,刚才见面时也该跟我咬咬耳朵呀,这会儿事情闹大了,看你咋收拾! 高警长看见自己的人跟马团长的弟兄们要出事,连忙跑过来说:“别误会,别 误会!”说完,吹起警笛,下令集合回局子。 马团长对警卫排排长说:“去,告诉他们别走,酒席还没动呢,走了给谁留下?” 姜排长走过去举手向警长敬礼说:“马团长请你们留下,吃了酒席再走。” 高警长苦笑着说:“这,都闹成这样了,酒席还怎么吃啊?” “没事,该吃还得吃!你把弟兄们安排到大厅里坐好,然后你回来咱们一道审 案子!”说完他对警长挤了挤眼睛。警长一笑,招呼他的人进了大厅。 王会长自忖有理,还在大吵大闹。马团长吩咐弟兄们先别理他,等他闹够了再 说。安排完了,马团长到饭店的一个单间里烧了一个大烟泡,之后精气神十足地走 出来。 这阵来宾们都已知道事情的缘由,没有人搭言,只听王会长一个人喋喋不休地 说个没完。他说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嗓音更加嘶哑,再也无力说下去了。 马团长坐在大厅里的圆桌旁,请县长过来,又叫高警长也过来,与警卫排长一 起审案子。他对县长说:“父母官大人,这事儿怪有意思的,咱俩就在这儿听着吧!” 当事人袁菊花、马鹏程、王会长面对高警长和姜排长坐在圆桌对面。大厅里的 宾客们对这场婚姻纠纷十分感兴趣,有的人围上前来,有的人站在小凳子上,还有 的人不管不顾竟登上了大圆桌。高警长叫王会长先发言。 王会长声言说自己三次下了聘礼,女方父母全部收下了,而且他们并没有说明 女儿已与别人订婚,因此他们是临时编造的理由,不能成立。 袁菊花立即反驳说:“聘礼是他王会长派人扔下就走了,我爹我妈叫他们拿回 去,他们连头也不回,现在都还在原地原样放着,王会长随时都可以拿走。至于我 和马鹏程订婚的事,完全是事实,我爸我妈都能证明!” “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有婚书吗?拿出来看看!”王会长说。 菊花回答:“没有婚书,是口头协议。” 姜排长问王会长:“王国清,请问你有婚书吗?” 王会长同样递不上话,拿不出证据。高警长说:“双方都没有婚书,这一条抵 消,不作为理由。” 姜排长又问:“王国清,人家女方根本就没有同意你的求婚要求,你三次送聘 礼,又单方面匆忙确定婚期,举办婚礼,这岂不是强迫逼婚?” 会长一向认为世上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成,不存在失败。现在他碰到难题了, 嘴里打囫囵语,顶不上去了。 马旗官一直没有说话,姜排长问他:“你是什么态度?” “我么,这还用问,我们的婚姻是父母同意,本人自愿,没有任何人强迫,若 不是有王会长节外生枝,我们也准备在今天结婚。” 马团长听了这段简单的审问,这时开口说道:“好啦,我看这件事明明白白, 没什么复杂的,在前清时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是民国啦,打倒了封建制度, 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只要双方同意就可以结婚。事实证明,女方不同意嫁给 王国清会长,这个婚姻就不算数。县长老大人,卑职说的可在理?” 小老头儿诺诺两声,却没有说出整句话。他有些为难,王会长有钱,平时没少 叨扰人家,他不想为此事撕破脸皮;马团长呢,现在兵荒马乱,大敌当前,他要靠 马团的力量维持地面,保住自己的位置,没必要也不想得罪他。 王会长不服,他想凭自己的财力打赢这场官司,说:“你们这是私立公堂,无 权判决,我要向国民政府法院起诉!” 马团长一听此言立马就火了,他的军阀作风大振:“妈啦个巴子的,有一县之 长在这儿坐着,你,你敢说是私立公堂?反了你了,狗杂种,你他妈的爱上哪儿告 上哪儿告去,现在老子说了算,我宣布马鹏程和袁菊花的婚礼立即举行!” 王会长脸色苍白,他发现自己失策了,不该在这个场合硬碰硬顶撞这个土匪兵 痞,后悔已来不及了。 姜排长低声问:“团长,咱们是不是换个地场举行婚礼?” “县长大人,有必要换个地方么?”马团长转问县长。 鉴于马团长已将警察队留下吃酒了,明显是不想换地场了,他怎好驳马团长的 面子。当下他宁可得罪会长也不愿惹军权在握的团长不高兴,随即顺水推舟地说: “不必了。” “好,就在这儿借锅炒啦!”他当即大声宣布,“来宾们,朋友们,马鹏程和 袁菊花的婚礼马上举行,愿意祝贺这对新人的欢迎留下,要退席的朋友请自讨方便。” 饭店的厅堂里一阵大乱,在小镇的历史上:或说在无论是多么年长的宾客们的 经历中还从没见过这样换新郎的事。人们嗡嗡地议论,有的人东张西望,有的人站 起来想走又打不定主意,有的换了个座位与另一伙朋友坐在了一起。有胆小的觉得 这里要出事,急忙溜走了。当然,王会长也有他的铁杆朋友,他们不急于走,围着 会长低声讨论如何决策。这个说:“咱们怎么办,就这么走吗?”那个说:“咽下 这口气今后咱们在地面上还能立住脚吗?”又有人说:“咱们是商人,秀才遇着兵 有理说不清,还是暂避其锋芒为是。” 王会长心里着火,脸变成紫黑,终于怅然吐出一口怨气,说:“这是一群亡命 之徒,等着吧,他们长不了,早晚都得叫日本人收拾了。” 高警长凑了过来,问:“王会长,你这桌酒席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钱我都交了。” 高警长不想得罪这个在地面上吃得开的人,他知道军队不可能常驻,自己却离 不开这里,他抱歉地说:“对不起了,会长,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会长摆摆手:“没啥,没啥。” 说罢,他站起来大声问道:“马团座,我想问问跟我争夺女人这位,他是什么 人?” 马团长以逼人的口吻强硬地反问:“你想过后算账吗?” “有你老人家在,我哪敢啊?我不过是个小小老百姓,就是死也想死个明白呀!” “他是什么人是军事秘密,没必要对你公开!” “哈,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敢说……” “闭嘴,要参加下面的婚礼就坐下,否则,滚出去!” 王会长气咻咻地离座,他身后跟着一群人鱼贯走出饭店去了。剩下的还有一些 人,犹犹豫豫似乎也想走。 马团长骂道:“妈啦个巴子的,不想走的给我坐下,想走的痛痛快快滚他妈了 巴子的!” 这一声吼,人们全都坐下了,没有一个人走。大厅里空出了不少坐位,窗外围 着不少人。姜排长在门口向他们扬手,说:“愿意参加马旗官和袁菊花婚礼的,请 进来,不必写礼账。” 真有愿意凑热闹的,呼啦一下子拥进来不少人,饭厅很快坐满了。 那个曾经扮作风水先生的老兵油子平时油腔滑调,此时有模有样地担当起了婚 礼司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