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阳西坠,夫妻俩在宵禁前回家去,准备度过在家乡的最后一个夜晚,等天亮 后城门一开就出城。走过十字大街,天还没黑就已过早地路静人稀,商店关门了。 那家药店的膏药幌像日本的太阳旗在风中局促不安地摇晃着。菊花鼻头发酸,背井 离乡的辛酸和伤怀使她潸然泪下。丈夫说:“别难过,会有回来的一天,你看,日 本的巡逻兵过来了!” 四个日本兵排成纵队扛着步枪神气活现地走来。到了十字街口,排头兵右转弯, 机械式地拐个直角向东阔步前进。东城门那边传来了枪声,日本兵动作机敏如临大 敌,呼啦一下分成两人一组,从路中间分头奔向两侧,贴近房屋弯腰提枪向枪响的 方向跑去。 马鹏程拉起菊花的手,两个人靠边跑回家去。这几天常常听见枪声,多数都是 守城的日本兵任意向城外的可疑目标射击。 夫妻俩紧闭院门,关紧房门,不点灯悄然睡下。 大约是午夜时分,马鹏程忽然惊醒,他听见院门有动静,门闩在“咯啦咯啦” 地响。他坐起来,爬近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外面很黑,月亮惊骇地躲进了厚厚的 云里。“扑噔,扑噔”有人从板障子上边跳了进来,“哗啦”一声院门被打开了。 黑暗中有几个更黑的人影摸了过来,他们无声地分散开,像是在四处查看,也可能 是试图要包围这栋草泥拉合小房。马鹏程急忙蹬上裤子穿好了衣服。菊花从身后抱 住了丈夫,她贴紧丈夫肌体的身子突突颤抖,惊恐地低声说:“别出声,别出声!” “快穿好衣裳!”丈夫低声命令她,并不在乎她说的“别出声”,还是大喝了 一声:“谁,什么人?” 没人搭言。“哐哐哐”房门被人从外面敲打得发出了破裂声。 “开门,开门!”叫门声不像是熟人,带有命令、威胁和不动摇的强制口吻。 “哗啦!”玻璃窗被砸碎,破裂的窗框倒进屋里,窗帘被撕扯下来。一个人从 窗外跳进来,泥脚踩踏着被褥,从炕上跳下地,碰到了椅子上的脸盆,搪瓷盆“咣 啷啷”掉在了地上。接着又有人跳进来。马鹏程跃起身子,一拳将那人打倒在炕沿 下。外边听到屋里打起来了,又有好几个人闯了进来。 一个力气挺大的人抱住了马鹏程,两个人从炕上滚到了屋地上。这时房门大开, 有人划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马旗官,别打啦!”什么人喊了一声。 菊花光着脚跳下地。煤油罩子灯光下映照出活动的人影,她看见几个用黑布遮 着脸的人,从剪开的洞里露出两个眼睛,像鬼一样可怕。 有人拿绳子将丈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她大着胆子问:“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金子,把金条、金砖、首饰都拿出来!” 菊花说:“他一个穷当兵的,哪来的金子首饰!” “没有吗?”一个蒙面人挥起带来的木棒,搂头盖脑地打马鹏程。菊花护住他, 不让他们打,说:“不信,你们翻啊,找到值钱的东西都拿走!” 丈夫对她耳边说:“别管我,快跑出去!”她不走,决心护住丈夫。 匪徒们在屋里到处翻找,箱子,小柜,都没上锁,里边空空如也。屋里屋外一 览无余,没有可藏东西的地方。 一个蒙面强盗失望地骂道:“他妈的,掌旗官原来是个穷鬼!” 菊花听这个人口音有些耳熟,由于过分慌乱和紧张,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说,东西藏在哪儿了?”乒乓两个耳光甩在掌旗官的脸上。 马旗官大怒,骂道:“王八蛋,老子当兵不假,可既没抢过老百姓,也没分过 财产,爱信不信!” “老子相信,你他妈的除了抢人家的老婆,没抢别的!” 蒙面强盗的这句话暴露了这伙人的来历。掌旗官明白了自己落到了什么人的手 里。他说:“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了,究竟谁抢谁的老婆,你们叫王国清来跟我 分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 “分辩,你还想分辩?下辈子吧!” “别跟他闲扯,痛快点儿!” 一个蒙面强盗像是这伙人的头子,他以指挥者的口吻发出命令。其中的一个蒙 面人突然亮出一把杀猪刀,二话不说,一刀刺进了马旗官的腹部。菊花大叫一声, 奋不顾身地扑向前去,拦住了手执尖刀的蒙面人。当那人举刀再次刺向马旗官时, 她竟毫不畏惧那锋利的刀刃,以她细嫩白净的双手抓住了杀猪刀。那执刀的凶手胆 怯了,犹豫了,或许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人性不忍心抽刀伤害这年轻女人那双手吧。 马鹏程两手捂着腹部,忍痛呼叫妻子:“菊花,撒开手,快跑,别管我啦!” 那下令的蒙面人在后面踢了执刀凶犯一脚,大骂:“妈的,别装熊,干!” 杀猪刀在菊花细皮嫩肉的手里一打滚,抽了出去。 “啊!”菊花一声惨叫,两只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菊花!”马鹏程大叫,凄惨地说,“听话,快走啊!” 凶手染血的刀在抖动。那匪徒头子怒吼着:“别他妈的愣着,利索点儿!” 凶手战战兢兢,但他的刀还是无情地插入了马鹏程的胸部。在失措和惊吓中他 失却了理性,竟一连刺了两刀。鲜血喷涌而出,犹如爆裂的水管登时染红了凶手的 的衣服和蒙面布。凶手失魂落魄,下意识地撒开了手,滴血的杀猪刀掉在了地上。 菊花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绵软的身子失去了支撑力,渐渐瘫倒下去。他最后吐出 的一个字是:“走……”接着便是叹气般地深深吐出一口长气,肺里的气体似乎全 部排放净尽,不再吸进。 菊花悲痛欲绝,伏在丈夫身上,扳起他毫无知觉的头,大声呼叫,失声痛哭。 她死去活来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才想起来身边那群匪徒,回身看了看,天已经亮了, 凶手们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